一串“叮咚、叮咚”的门铃声急促响起。开门一看,只见一辆漆有红蓝标志的邮车正缓慢驶离街边。沿着门前车道,雪地上两道来回深深的脚印直通向这边门口。我顺眼一瞧,一个一尺见方的纸箱放在外层防风玻璃门内面。原来是邮递员送来邮包。 邮包来自大洋彼岸的故乡,是上世纪50年代中学的老同学寄来的,里面是一包包细小精致且用抽气包装的特级“铁观音”茶叶。难得这份意外的新春佳节礼物,我和内子马上开炉煲水,拿出惯常在晚餐后才用的工夫茶具,渴望冲一杯先饮为快。 当琥珀色茶水从紫砂壶中冲下,袅袅热烟在精巧透亮的小瓷杯中升起,带着“铁观音”那特有的醇厚茶香立即沁入肺腑,叫人未喝先醉。一杯入口,顿觉香气回荡齿颊之间,喉润气爽,令人神情为之一振。多少年了,每天晚上我都会做几乎相同的一件事:喝工夫茶。哪怕有时参加派对回来已十一二点,也要冲泡一番。工夫茶于我而言,除了消遣,或者说饮茶有益健康,也许已经成了一种癖好。当你排除一天中的烦恼杂念,悠然自得坐下来拾掇茶具,然后按照潮州人传统的冲茶习惯,“高冲低饰、去沫淋盖、关公巡城、韩信点兵……”几杯色泽均匀的工夫茶就呈现眼前。虽然小瓷杯只有半个乓乒球般大小,说不上解渴,但正因为如此,才可慢慢品茗。多少往事就是在这种平静淡薄的心境中浮现出来,和着茶香缓慢在脑海中回旋。 喝工夫茶是潮州人的传统习俗。我来自汕头这座四季如春美丽的海滨城市。年轻时离开校园回故乡城市工作,虽然家人全在香港海外,自己孑然一身,由于环境使然,也有一套颇讲究的工夫茶具。朋友来了,马上点燃放在茶几上的小煤油炉,烧水冲茶。这几乎是每个潮州人家庭迎客的第一件事。那时候,几位初中的老同学尤喜欢晚上凑在一起,喝工夫茶聊天。大家放开心扉,无所不谈,不管喜怒哀乐,都聊个淋漓痛快。有时换了几遍茶叶,直至深夜仍感意犹未尽…… 1980年夏天,我准备移居加拿大。出国前把用了多年的紫砂茶壶送给一位爱好茶艺的世伯,心想,北美洲大概用不着这玩意了。但那几位老同学却送我一套新的,希望我带上,说喝茶思人,如果那里没有合适的冲工夫茶的茶叶,由他们从国内寄。到多伦多以后,我在唐人街找到一家专卖中国茶叶的小茶庄,免却了邮寄的麻烦。就这样,在我开始异国他乡生活时,工夫茶依然伴随着我,宛若朋友们仍在身边。不久,母亲从美国姐姐那里搬来加拿大和我们一起住。想不到她离开故乡那么多年,还保留着喝工夫茶的习惯。她说:“喝工夫茶,才不忘自已是潮州人!”这下可好,我和内子加上母亲,正合着潮汕俗语“茶三酒四拍拖二”的说法,三个人喝工夫茶最相宜。岁月仿佛就在工夫茶热气升腾的轻烟中无声流逝。前年9月,母亲以88岁高龄谢世。临终前几天已无法进食,只能喂点汤水,准备从老人大厦送往医院,但她仍示意要喝工夫茶,我把小杯放到她的唇边,让她轻轻啖一啖。老人家离乡背井半个多世纪,念念不忘的依然是故土,那传统习俗是那么深沉地铭刻在她心中。 两个儿子在加拿大长大,受西方文化熏陶,思想和我们距离很大,但也喜欢喝工夫茶。虽然养不成习惯,却不时跟着我们喝几杯。他们知道,这是老家的传统,是父母以至祖辈的嗜好。记得大儿媳妇第一次到我们家,我也请她喝工夫茶。她是英裔,喜爱的是红茶和咖啡,看我摆弄精致的茶具,忙说和她在日本留学时看到的茶道差不多。等尝了一口,立刻道,味道很不相同,那里的茶清淡,这里的是浓香。我告诉她,这是我们故乡特有的茶文化,叫“工夫茶”。她眨巴着那双蓝色的大眼睛说:“你们那里的人都爱打功夫,所以喝工夫茶?”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大儿子结婚搬出去自住,我们特意送一套工夫茶具:紫砂茶壶、小瓷杯、茶盘、茶洗、装茶叶的锡罐,让他们作为留念,欣赏意会。 这两年,小儿子也搬走了。国内的老同学在电话中问道,只剩老两口,还喝工夫茶吗?我回说,现在清闲,更要品尝。是啊,工夫茶伴我走过了异国30年,故乡情也时时随我同行30载。一杯色香味俱全的工夫茶,令我神思飞驰,带给我无限的乐趣。我在工夫茶中寻觅往昔的岁月,逝去的青春,还有那浓郁的乡情,人生路上的苦涩甘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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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Crystal JI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