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血缘上的故乡是我出生的地方,那里有我的亲人和童年的挚友;我的心灵故乡则塑造了我的精神和理想。
在我的心灵故乡,有小清河蜿蜒地环绕,有千佛山俊俏地挺立。有大明湖宛如妆镜般映照着白日的祥云和夜空的繁星。还有趵突泉永远那么不慌不忙地冒着,跟老城的市民一样,总是那么的神闲气定……而这一切都围绕着一个我魂牵梦绕的所在,那是我读书的地方。
我读书的地方叫山东大学,我在那里走过四年,走过文渊林,走过逸夫楼。走过洪楼教堂的苍翠掩映下的钟声郎朗,走过公教楼满满一教室的清冷月光。这四年,深深铭刻在我今生的岁月里。如果说,我对这个故乡有什么样的眷恋,这眷恋具体的还就是头脑里如流水般的往事,抹不去,洗不掉。
那是一桩桩往事,发生在我的心灵故乡。
教授篇
我在山东大学(简称山大)里遇到过很多教授。
第一位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大一下学期教我们微积分的贾广岩先生,上他的课我学到了很多书本以外的东西,是他让我第一次领略了一个学者所应有的素质。他在课上谈到了许多他们研究领域里真正的大家。有一句他说的话,我私下里玩味了很久。他说:“天赋并不重要,重要的,一个是选择,一个是习惯。”
后来看山东经济报我才知道,他是彭实戈院士的博士生。彭院士是中国金融数学的奠基人,我见过他一次,那次貌似丁肇中先生在作报告呢,头发已经斑白的彭院士很随意地背着一个学生用的小书包进来了。
我印象很深的另外一句话是化学院的郝爱友教授的话,他说:“一个人年轻时走一步等于他将来走十步。”……郝老师是个很实在的人,在中科院兰州化物所读的博士。听他的一个研究生,我们的一个学长说,山东大学附近那个很多人吃的奶油麻花是郝老师做的配方。不知是不是真的。我从没去过那个奶油麻花,也不知道有这么个东西,要问吃的方面,得找经常出去腐败的同学。
另外一个姓郝的教授叫郝京诚,研究胶体化学的,在德国马普学会作过“洪堡学者”,还获得过国家杰出青年基金,他教我们物理化学。有次上他的课,我一时口渴,举起我那只硕大的水杯,扬起脑袋开始灌水。郝老师那时正在讲液相萃取,立刻指着我说:“快看快看,萃取了。”全班笑开了。过会儿我又拿起杯子喝水,郝老师马上说:“又在那萃取。”
教我们化工基础的杨延钊教授,特别爱点名,我们一周有两节他的课,分别在周一和周三。有一次他周一点完名,到周三时说:“我知道很多人以为我上次点了名,所以这节课可以放心的逃了,因此这次我还要点一次……”说完便又点了一次,留下我们一个教室的学生大眼瞪小眼。
还一个女老师,北大博士毕业的,叫张哓梅,也很爱点名,而且每每在两节小课之间点。她点名有个特点就是没有规律,所以只要我一逃她的课便有人告诉我说:“点名了,又点到你了。”弄得很郁闷。有一次上了第一节课,到课间我跑了,偏偏她第二节课开始点名,点到我时,她说:“咦,人哪去了,刚才明明有见到他的……”后来有人告诉我,弄得我欲哭无泪。
最后我想了个主意,每到课间就去教室门口守着,一到点我的名时就冲进去。这招每试不爽,只是每次当我冲进去时,满屋子就开始哄堂大笑,她也在笑,于是我就这样出名了,唉。她的课开在大三,恰好是我在准备考研的时候,现在写下这些的时候,我想:“要是那时不在准备考研,我干吗逃课啊?”无奈。
大二的时候,中科大的钱逸泰院士调到山大化学院了,从此结束了化学院无院士的一个阶段。(其实山大的蒋民华,王文兴这些院士都是化院毕业的。)
钱院士最出名的工作是人工合成金刚石,(这个我在物理学院听报告时都听有人提起过,足见多有影响力)这个工作发表在国际最权威的杂志《science》上,后来有两个外国课题组重复不出这个实验来,随即《science》派出一队人马把钱院士隔离了,并让他的学生在监视下重复该实验。好在这个学生最终没负众望,做出结果来了。
有一次我在山大食堂门口见到钱院士,我很奇怪:他一个大院士跑这个小食堂来做什么?我就跟着他看看它究竟干什么,到了三楼他一个人往包间方向去了,我就下楼,给同学说我见到了钱院士云云。不想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有人问我:“不是听说你跟钱院士一起吃过饭吗?”哎呦,吓死我了,我啥时候跟钱院士一起吃过饭了?这谣传真是可怕,所以我现在公开站出来澄清事实,否则将来要传成我跟钱学森先生造原子弹那可就真担当不起了。
钱院士一来,把自己的一个得意门生也带来了,这就是05年年末在化学院尽人皆知的丁轶教授。那时丁教授刚从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博士毕业,意气风发,年轻有为,在美国开创了纳米多孔电化学材料的新领域。他给化学院学生作的几场报告场场皆满。
到现在已经有两个我们这一级的学生读了他的研究生。
我第一次听他的报告时,他说:“我要把你们培养成世界一流的科学家。”言毕,语惊四座,整个会场掌声雷动。他讲着讲着,我放在前排的大衣滑落到地上,丁教授看见了就走上前弯腰捡起来。“哇”邻座纷纷向我投来羡慕的眼光,表示这是莫大的荣幸。
希望像丁教授这样优秀的学者们能将山大的化学提升到世界级的水平。钱院士现在已经是化学院院长了,也希望凭借他的影响力化学院能更上一层楼。
……
丁肇中先生在山大作报告时,有个学生讨好地说:“您是粒子物理领域的宗师……”丁马上打断他的话,“你说的这个名词是啥意思?我不懂!”
无独有偶,解思深院士是中国纳米首席科学家,拿过国家自然科学一等奖。一次报告上有个学生提问题,也是照例先把人家大大赞美一番。解院士马上回答说:“你这个问题提得如何如何有水平……”也把这个学生天花乱坠的一通夸奖。末了加上一句:“互相吹捧!”全场哗然。
所以并不是所有大人物都喜欢被人恭维。
我在大学的时候,很多学术界的大家去世了。山大就有文院的蔣维菘先生,箫涤菲先生。别的还有陈省身,黄昆先生,还有那个世界断肢再植之父,从二楼掉下来摔死的,很可惜。我在八十年代的一本连环画册上还看到过他的事迹,他因此曾受过周恩来总理的接见。
国外的有克里克(发现DNA双螺旋的),还有创建Gussain程序的Pople(03年诺贝尔化学奖得主),另外有研究天文物理的一位。前一阵唐敖庆先生又走了。唐敖庆先生是中国量子化学学派的代表人物,又是吉林大学的奠基人。我觉得如果是俄罗斯人的风格,吉林大学就会改名叫唐敖庆大学。莫斯科大学的官方名称就叫国立罗蒙诺索夫大学。
那或许北大就会叫成“蔡元培大学”了。
05年杨振宁先生访问山大,惊动了很多人。那次报告的题目是《归源反思》,其实是讲改革开放中国的变化,跟物理关系不大。不过杨先生在北大作过的那场报告《美与物理》堪称经典。
当然,名人的讲座,听众很多是冲着主讲的名气去的,但并不是所有的讲座都有多大的益处。比如有次在科学会堂访谈“长江学者”王小云教授。王教授破解了国际密码学界的两大算法,一时为人瞩目。那天该主持人劈头来一句,“看您破解了两大算法,您的破坏欲怎么那么强呢?”我想那时王教授心里没准怒道:“你才有破坏欲呢!”
还有次访谈北大数学院的副院长,我问了一个关于弦论的问题。那时距霍金访华不久,弦论余热未熄。结果那主持人三番五次打断谈话,说要讨论这个问题得掂块黑板来挂上,结果弄得不甚愉快。所以有的报告并不适合所有的人。
讲一件比较窘的事吧。
低年级时特爱显摆,一次看到哥德尔不完备性定理,又看到霍金很重视它,就觉得这东西特厉害。正好数学院有个香港的杨重俊教授来做报告,它是俄罗斯自然科学院院士,是作复变函数的。结果那次我问起人家哥德尔不完备性定理,他不懂,全场一下子僵在那儿,我一看急了,我说我觉得科学应该咋地咋地,全场立刻笑开了。那时候我恨不得把脑袋塞抽屉里。唉,现在想想,那时不懂装懂得太厉害了,估计全场教授博士们都看我,寻思:这是谁啊?
所以跟专家讨论时,最好不要讨论人家相关领域之外的东西。
听的第一个讲座是在公教楼的阶梯教室,那地方现在早拆了。
那是关于学英语记单词的一个讲座,主讲人是外语学院的一个老师,又黑又圆。实际上那次是给他们的辅导班做广告,而且海报上明确写了,适合硕士及高年级本科生。可那天我还是傻乎乎的穿着军训时的旧T桖去了。
他讲得很有意思,讲《黑客帝国》里的英语文化,比如主人公安德森,实际意思是“人子”;还有反叛军的据点,叫锡安城,感兴趣的可以看看圣经的《出埃及记》……那是大学听的第一场讲座,所以记忆犹新。
山大举办过不少关于英语培训的讲座,最有影响力的恐怕是疯狂英语吧?因为随后几个帅哥也成天在小树林疯狂英语,数百米之外,既闻其声,行人经过,无不为之侧目。他们疯狂英语的效果如何,我不知道,不过自从他们在那引吭高呼以来,鸟都被吓跑了,小树林里原先遍地鸟粪干净了不少。我觉得山大至少应该考虑颁给他们清洁环境奖。
见到的第一个学术界的大家还是在数学院,那人是开创混沌控制论这一领域的八个人之一,是个美籍华人数学家,叫陈关荣。他的报告我听不懂,只记得是在讲图论,那次有很多南校区的博士跑来听的。
历史学院的姜生教授在中国古代的科技史尤其在道教科技史方面享有盛名,他本人也正当盛年。他有一句话说:“要从自身的文化和历史中寻找存在和发展的依据……”我到了今天依然记忆犹新。后来在汤一介先生的文章中读到这样的话,大致意思是:
“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karl Jaspers)提出了“轴心时代”,他认为在公元前五百年前后,古希腊、以色列、印度和中国几乎同时出现了伟大的思想,这是当时人类文明的几大精神支柱。这些不同的文明体系相互沟通,共同构成了世界文化的第一次“轴心时代”。人类一直靠轴心时代所产生的思考和创造的一切而生存,每一次新的飞跃都回顾这一时期,并被它重新燃起火焰……”
我想,姜生教授想表达的应该就是这些。
一次,姜生教授请来社科院的教授来讲学,他作为主持人,坐在教室前排。上面讲着,他听得聚精会神,竟然在座位底下把鞋掉了,赤出两只袜来却浑然不知。
那次臧克家先生的儿子臧乐源先生在公教楼做报告,我也去了。先生已步入古稀之年,可依然激情不减,讲到激动处,数次从座位上一跃而起,满面通红,煞是可爱。
北师大的张新时院士也来山大给学生作过报告,张院士研究的是生态学,他是给国务院制定环境政策拍板的那类人,很有权威。……那天他的报告是关于内蒙古沙化的问题,可我现在记忆最深的是他说:“年轻人要多吃肉,吃肉多的人聪明……”这话我真爱听,我就爱吃肉。自己做饭之后,有一阵吃了不少肉,结果弄成消化不良。所以现在改多吃萝卜土豆。(其实是因为俄罗斯物价上涨买不起肉了)
第一次听学校的“小树林论坛”,五个大二的学长坐成半圆,有数学院的,物理学院的……那个物理学院的学长特活跃,说他有个同学参观老校,说了五个“哇”,比如看见老校那河,惊呼:“哇!有条小臭河呀!”就是那条河07年夏天发大水把老校淹了,这是后话。
两年后我在物理系“海右”博士生论坛上又见到这位学长了,那时他已经快要保送中科院了,不过当时没认出他来,只觉着眼熟。那次论坛实际上给开成茶话会了,物理系的研究生们用拨款买了不少吃的,糖果,爆米花,还有桔子,香蕉……结果那回成就了我在大学唯一的一次腐败的经历……其实我本意是去听报告的,但只顾着吃了,罪过罪过。
还是丁肇中先生的报告,那次是他第二次来访了,是在科学会堂。那次保安见人进得差不多了就把门关了。……报告讲到一半外面有几个学生爬上五六米高的窗户扒着朝里看。……很久之后我特意查看了一下地形,他们扒的地方全是光滑滑的墙面。真奇怪,他们当初是如何爬上去的?
丁肇中先生来山大实际上是因为山大负责着他AMS计划的一个子项目。AMS计划的目的是在太空中寻找暗物质,山大负责的部分是探测器的散热元件,是由能源与动力工程学院的程林教授负责的。程教授做过这方面的报告,给我的感觉是他的反应非常机敏。他说:“和丁肇中先生共事以来,发现丁先生的一个特点,就是思考问题要简单……”我向他提了一个刁钻的问题:“思考问题要简单是不是意味着,最好先找块砖头往脑袋上拍过去?当然,也有可能是一个崭新的植物人诞生了!”程林教授也机智地回答:“我不认可你的做法,但我非常赞同你的推论!”接着是全场经久不息的笑声,掌声,连坐在前排的展涛校长也在那呵呵地乐。
后来说到丁肇中先生的研究组里有上千个来自各个领域的专家,而丁先生需要把这些不同的学科协调得很好。我问程林教授:“这是怎么做到的?”他的回答简短而有力:“人格魅力!”
我在山大四年见到过许许多多的老师,很多在他们自己的领域已经是顶尖的学者,只不过相对而言,没有那么大的名气罢了。
其实如果没有汪曾祺那篇《金岳霖先生》选在语文课本上,那末除了学哲学的,又有几个知道他呢?
很多在山大和来过山大的教授们,是应该有人好好写一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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