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成怀
在国外住得久了,就会产生“游子思乡”的情感,而这情感越是逢年过节,就越是浓烈,这可能就是唐朝诗人王维诗句所说的“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那种情感吧。眼下正值中秋国庆佳节,我不由得又想起深深眷恋的故乡来。
我的家乡在太行山的深山窝里,是一个镶嵌在半山腰皱褶里的小山村。它坐落在河南省辉县市侯兆川盆地的西北部,与山西省隔山为邻,鸡鸣两省,世代互通婚姻。她有一个美丽的名字——槲树湾。据志书记载,远古时候,这一带湖泊遍地,满山槲树,故因树而得名。这里水土资源丰富,林茂草肥,宜于农耕和放牧,明朝洪武二年(公元1369)至永乐十四年(公元1416)山西洪洞等地曾数次向这里移民。据村中老辈人说,村里多数人的祖上均为正宗的“洪洞移民”,故至今仍沿袭着山西的民风习俗和乡音。
村里人以种地为业,衣食简朴,民风淳厚。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们受山水滋养,性格中处处显示出坚实和厚重。山里人实在,好客而不会热情。大凡进山做客,主人往往都会请你坐在炕上,给你沏碗鸡蛋水,再拿些山里红、核桃、柿饼等山货来招待你,女人们则一声不响地走进灶房,烧火做饭,以飨来客。无怪古人写诗赞曰:“农舍两三点,鸡啼四五声。不问客何来,灶底起炊烟。”原来山里人的热情不是堆在脸上,而是藏在灶底的火里啊!槲树湾村小人少,关起门是一家一户,打开门则全村一家。尤其是遇到红白喜事,全村就像一家人似的。比如婚礼,原本是一家一姓的大事,然而在小山村就成了全村的大事。一家办喜事,全村过大年。鞭炮一响,唢呐一吹,山村立刻沸腾起来,深山幽谷到处洋溢着一派喜庆气氛。男人们忙着采买,垒灶做饭,借桌凳,搭帐篷;女人们则忙着打扮新郎,布置洞房,甚至连迎亲的小毛驴也不忘给它披红挂彩,脖子上套上铃铛。闲着的人就是老人和孩子了。老人们年高辈长,没人会给他们派活儿,再者他们也已失去年轻时的激情,所以他们早早儿地带上碗筷,坐在摆好的桌子旁边,抽着旱烟,聊着天,等着吃酒席。孩子们则在人堆里跑来跑去,他们不仅是等吃“白馍夹肉”,而且还盼着新郎新娘拜天地时抢几块喜糖。“闹洞房”是婚姻礼仪中的尾声,也是高潮。这里民间有所谓“闹洞房三天没大小”之说,即三天之内,不分男女,无论长幼,都可参与其中,言谈举止,略无禁忌。表面看,是为了营造气氛,取个热闹。实质上细究起来,则是通过“闹洞房”这一环节,对青年男女,由陌生到亲近,再至肌肤之亲的一个诱导,故而花样层出不穷,恶作剧也时有发生。
山村的房屋依山就势而建,高低错落,除了最近几年新盖的砖瓦房外,余皆为清一色的大青石砌成的石头民居。这里的建筑有一个特色,即都是二层瓦房楼,上层是低矮的阁楼,是专为存放粮食用的,当地称之谓“腰棚楼”,底层住人。这种建筑风格,突出了山区民居建筑的特色,一可防匪盗,二可防山洪,三是就地取材,价廉而物美。正所谓“实用即为美”,体现了山区人民在民居建筑上的价值取向和审美特点。山区的民居建筑规模都不大,没有庭院深深,更没有高大门楼,院墙多为半人高,由荒石垒成。门虽设而不常闭,有的小户人家至今仍为柴荆,当地叫“栈门”,犹存古风。整个村落的民居格局零散而不杂乱,且依山就势,由低逐层升高,若无绿树掩映,由下向上仰望,家家院中尽可一览无余。小巷深而曲,皆由不规则的青石板铺成,每当放牛娃赶着老黄牛悠闲地穿过小巷时,牛脖子上的铁铃声就会从小巷深处传来,“叮——当,叮——当”,演绎出山村的节奏和韵律。每当此时,就会让你想起唐代诗人杜牧的诗句“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不过杜牧所创造的是一种高雅幽远的意境美,有一种如入“仙境”的感觉,而小山村所展现的却是一种狗吠深巷,炊烟袅袅的古朴美,让你感到置身于散发着牛粪味,炊烟味的人世间,有一种“家”的温馨。
古人说“水为山之脉”,“山无水不活”。从山水文化层面来看,山再高峻,若无溪水潺潺,泉水叮咚,也就失去了灵秀之气,也就没有了“智者乐水”的人文精神。我的家乡槲树湾在远古时期,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墟落,先民们靠山涧溪水和地下泉水生活。“深山幽境藏古刹”,附近的中湖、南湖和北湖,在唐代就建起了寺庙,林木茂盛,云深泉清,为一方佛教圣地。但是由于太行山为萤石和花岗岩地质构造,岩性坚硬,且长期遭受强烈的混合岩化作用,加之历代滥伐林木,水土流失严重,近百年来,导致深山区凿百米竟不见水源,开启了山区人民无水的历史。民谣曰:“上了十八盘(盘岭),望见侯兆川(山中盆地),往日溪水能浇地,如今十年倒有九年旱。东有莲花(村名)不长藕,西有三湖(即北湖、中湖、南湖,均为地名)不行船。”人畜用水全靠“房檐接水”、“水池蓄水”、“水窖储水”,庄稼就只能是“靠天收”了。据1992年出版的《辉县市志》记载:“光绪三年(公元1877)连续三年大旱,秋未收,麦未种,树皮草根吃光,卖妻女,人相食,死者十之七。”槲树湾一带几乎成了无人区。至今站在村口的石拱桥上,仍可看到河道干涸,滚石狼藉的景象,成为旱涝灾害的历史见证。新中国成立后,党和政府治山治水,造福人民,通过建水库,修水渠,引水上山,甚至派车送水上山等措施,基本上解决了人民的生活用水问题。盘岭古道上,再也看不到人背驴驮长途运水的艰难景象。上个世纪70年代,赵朴初先生到辉县视察,曾赋诗赞曰:“我观辉县志,历代苦旱蝗,饥甚人相食,泽竭民流亡。今我来辉县,富庶人康强。治虫蝗灭种,抗旱天投降……”的确,如今的太行人确实富起来了。“推碾磨粮,等米下锅”已成为历史,连彩电、冰箱也已落户山村。然而,“天”没有投降,干旱的记录,历历在案,太行人仍然在呼唤着“大禹治水”。
“山为地之胜”,大山之于人,可瞻仰、可登临、可游览、可凭眺、可亲可近。给人一种高大、巍峨、雄壮、险峻,直入云霄,凌空出世的感觉。与山的交流,可以让你畅怀、寄情、抒志,甚至可以引为知己,所以李白说:“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我想,那是文人雅士的感受,山里人可没那么多闲情逸致,在他们眼里,山川之美并不在于它的奇峰幽境,山径蜿蜒,烟霞氤氲,而他们更看重的则是那“土能生金”的梯田和万绿丛中的果实,以及不舍昼夜的潺潺溪水,因为生存是第一位的。山里人讲实惠,这种物质性功利目的,就来自于他们对温饱的最基本需求,正所谓“人间无限事,不厌是桑麻”啊!然而,经验告诉我们,诗、乐、舞三位一体,都是伴随着人们的生产劳动而产生的。换句话说,那就是在平民百姓的草根情怀里,不仅有物质性功利目的,而且也有超然的,精神性功利目的。早在《诗经》时代,先民们就已经懂得了“高山仰止”的审美功能和精神价值,他们把高山道德化、神圣化,以山之高峻、雄伟喻人的品格操守,开启了以山比德的文化传统。于是,大山就成了道德操守的文化符号。孔子的“仁者乐山”,司马迁的“重于泰山”就成了大山文化的经典。世代居住在太行山里的槲树湾人,得山水之助,虽历经风雨,而岿然不动,性格中有一种顶天立地,坚忍不拔的精神。据志书记载,从春秋至清末,侯兆川人民对于压迫与剥削的反抗斗争,可以说代不乏人,尤其是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期间,英雄的太行儿女们,义无反顾地投身于民族斗争和人民的解放事业,他们披荆斩棘,前仆后继,为新中国的诞生立下了不朽的功勋。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并不一定牢记着这些英雄儿女们的名字,但历史将永远不会忘记太行山的英名,因为它不仅蕴藏着无穷的宝藏,而且也是人们心目中的革命圣地,是取之不尽的精神宝库。
故乡是让人怀念和眷恋的一片热土,一提到它,你就会感到亲切而又温暖,好像有一股热流在体内涌动。中国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农业大国,以土为根的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使得我们这个民族滋生出浓厚的乡土情结,因此思念故乡就成为古今诗人们吟唱的永恒主题。太行山是生我养我的一片厚土,是我生命曾经注入过的地方,是根之所系,那里的一草一木都留下了我儿时的美好记忆。到山坡上放牛,躺在山楂树下乘凉,遥望着蓝天上云卷云舒,听风声、鸟鸣,一片天籁,犹如方外之人。然而,最使我怀念和敬仰的还是故乡人那种厚道实在,包容万物的品格和吃苦耐劳、坚忍不拔的精神,古人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太行山之高大、伟岸,也正在于它以大山所独有的崇高精神哺育着太行儿女,“江山如此多娇”,大山正以他的文化元素,滋养着华夏大地上的炎黄子孙。
不管在异国他乡生活多久,一句英语谚语总会不时地萦绕在脑海中——East or west, home is the b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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