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台湾定居欧洲,忽忽10年已过。想当年,我一个师范院校英语系的毕业生,把教书的铁饭碗丢一边,正经英文本科不好好搞,仅仅凭着对法国文学的热爱,就冒冒失失地怀抱着理想,渴望在欧陆文学殿堂好好朝圣,梦想一窥西方文学的奥秘。当时所有人都说我头脑发热,不切实际。有几个愿意替我找台阶下的朋友,帮我找借口说,我这疯狂的决定未尝不好,趁机又把几个欧洲语言学起来,以后把个人多语能力和西方世界接轨,说不定更有前途。然而,这几年下来,我学位也到手了,法文也学起来了,朋友一打听我现在欧洲,除了教书糊口之外,还做些什么?文学梦基本不敢做了吧?此时,当我老实回答,这梦还做下去呢,不过我现在专心用华文写作了。这时候,朋友往往用无限惋惜的眼神同情地对我说,是不是受到洋人排挤呢,是呀,用洋文写作太难了,你选择华文写作,也是不得已的吧?云云。 看来我又再次让大家跌破眼镜,做出所谓不切实际的决定了。 我来到瑞士这个国家求学,首先伏下了我日后决定华文写作的因子。瑞士本身就是一个多语种的国家,尤其我母校所在的日内瓦,这个城市更以外国人众多著称。除了日内瓦大学本身就吸引了全世界不同国籍的人士之外,还有许多国际重要组织设在这里。在日内瓦,国与国的界限消失了,取代的是对自身语言文化的加速认同。在大学课堂上,西班牙教授带着浓浓的马德里口音用法文解释一个德文作家对美学领域的重要影响,然后一个穿着传统服饰,眉心间一点红赭的印度女子,举起了手,用着英文腔的法文发问。而下了课,在咖啡厅,在街巷,在湖畔,总之在日内瓦——一天下来至少可以听到5种以上不同的语言在交谈。最有趣的是,日内瓦的小报摊,所贩卖的报纸总是超过10种语言。甚至华文报纸就有繁体和简体中文两种。要知道,日内瓦不是像纽约巴黎北京那样的超级大都会,它依山傍湖的,论人口和景色都相对阳春许多,可是它对来自世界各地不同母语的尊重和包容,却是难得的宽广。可是,初来乍到的我,那时候却还不懂得这一点。 那时候,我常常到一个小报摊买法文报纸来浏览。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扩充自己的法文字汇量和阅读法文的速度。那时候,我总是想着,怎样在最短时间把自己的法语能力提升,怎样应付鸭子听雷般的听课,怎么消化堆得如山高的法文文学类本科必读书目,最重要的,怎样用法文通过考试写毕业论文,以求得一纸证书。因此,那时的我,一定看上去苦大仇深的样子,一定看上去眉头紧锁心事重重的样子,好像全日内瓦的人都欺负我一个外国人一样。 直到有一天。一如往常,午休时间,外面阳光好像很霸气,硬是透过了图书馆古老阴暗的窗格,在书上洒下一大束光影。在这静得只能听见飞尘曼舞的时刻,我隐约听见外面的阳光里,有人在笑呢。可是我没有权利笑。只好拖着沉重的步子去买法文报纸,安慰自己这也就是小小的放松了。 “先生你好,我想请您给我一份报纸,谢谢。”法文是一个极度严谨的语言,敬语修辞阴阳性快速地在我脑中组合变化,就一句话,我说得像跟一个外交官要一份对等合约似的。 “我们这里也有中文报纸呢。”老板看看我,手里拿着一杯咖啡,“今天就不看费加洛了吧?” 我涨红了脸,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您大概也不喝咖啡吧?小姐?”老板笑笑,一转身给我两份报纸。一份是费加洛,另一份报纸,印着我熟悉如同呼吸的文字。“这是昨天没卖完的,免费!哪天一起喝喝咖啡吧?小姐?” 回到那个阳光与时间的积尘合舞的图书馆,当熟悉的文字率先跳入眼帘的时刻,我发现我同时也听清楚了外面的阳光与笑语;我更发现,这个图书馆里,不是只有我和我的未来,还有好多好多与时间同尘的呼吸。那是古往今来热爱文学与生命的呼吸。可惜,我以前都没有注意到。 有一天,又是在那个图书馆里,我和一位瑞士同学约好一起准备期末考的资料。为了想猜题,我们甚至把指导教授的博士论文翻找了出来。结果,读了论文,反而大吃一惊。论文上清清楚楚地注明:指导教授:罗兰巴特。 我和同学对望了一眼,我想她跟我一样,充满了惊喜和疑问。喜的是,这么说,我们算是大师的再传弟子!疑的是,我们却从来没听过教授提起她和大师之间的师徒关系。甚至,坦白说,评论文学的风格也不像。 “老师,”趁着一次请教怎么准备期末考的机会,我的同学忍不住问道,“我们在图书馆查资料的时候,看到您的博士论文了,没想到,您是罗兰巴特的学生啊?!”“怎么把我的博士论文捞出来?都多少年的老东西了。”老师笑笑,淡淡地。“你们做学问,要把视野打开来,不能局限在老师教的东西里。更何况,不只是罗兰巴特,包括我自己,我们对文学的想法都随时在改变着。所以,不要抓着一个点,就沾沾自喜,以为看懂了文学的一切真相。” 我匆匆又回到了图书馆,一口气把罗兰巴特的著作都从书架上搬下来,摊在桌上。那一刻,窗外正下着雪,一切是这么寂静,而我是多么渴望叫喊!我从一个没有冬天的岛屿来到这一个会下雪的大陆,从挥别母语的海洋到攀爬另一座陌生语言的高峰,我在心中喊着,难道征服感就是我所追求的文学意义吗?罗兰巴特,你必须告诉我,我,一个来自东方的留学生,能从你身上得到什么?还是只是一个头衔一个证书一个封号? 大师已逝,我只能闭上眼睛祈祷着。等我眼睛睁开,第一句跳入我眼帘的,就将是他要指点我往下走的方向。 我睁开眼睛,他说:文学虽不能让人得以行走,却让人得以呼吸。 他没死,我甚至听到了他在另一个时空的呼吸。这个调皮多变的祖师爷爷啊,用自己的母语,真诚记录了他心灵所有的脉搏。 从那一刻起,我决定,我要用能让我自由呼吸的语言创作。就算我住在遥远的他乡也好,就算外语的隔阂像一层层胶带捆住了我也好。如果我还能看到阳光和飞尘缠绵的舞蹈,如果我还懂得欣赏一杯咖啡的惬意,如果我还能懂得大雪漫天一切归于平静的空灵。如果我还懂得欣赏生命,如果,如果我还能呼吸,那么,我就应该继续用华文写作,即使,在欧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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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Crystal JI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