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运前夕,一条新闻不经意间从耳边滑过。莫斯科时间8月3日23点25分,曾被称为“俄罗斯良心”的1970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俄罗斯著名作家索尔仁尼琴在莫斯科的家中病逝,享年89岁。我的心轻轻一颤,心说他竟比那个他一直抨击的政权多活了十七年。那个曾经被他抨击、开除他的公民资格并将他驱逐出镜的超级系统,已于1991宣告解体。原来苦难有多深,人类的荣耀就有多高远。 所幸的是,我阅读索尔仁尼琴的作品刚好处于对这个世界产生认识的思想起点。那个时候不断有人问我文学有什么用?读小说干什么?那时候,我骄傲地举出卢梭的《忏悔录》、茨威格的《昨日的世界》、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萨特的《恶心》以及索尔仁尼琴的《癌症楼》,人类通过柔弱显示自己的强大,强力则通过强大暴露自己色厉内荏。直面现实与直面人的心灵不是对立的两极,在哲学、历史学、社会学、文学狂欢的地方,那里只有人,我们只看到人,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特别是索尔仁尼琴,他的作品说明了文学进入人类灵魂世界的力量有多么强大。这种力量第一次让永久占据社会顶端的强力感觉到了尴尬,因为只有它们才剥去了强力的伪装,还原给了它们真实的面目。这些天,我开始阅读《古拉格群岛》。那天捧着160万字的中译本从图书馆出来正值黄昏,暮色里感受着只有我自己察觉出的激动,这是一部令苏联害怕的作品,如果说一位长者的离世等于烧毁了一座图书馆。那么索尔仁尼琴的离世,为世界留下了一座图书馆。 有人说《古拉格群岛》作为一部小说让索尔仁尼琴放弃了虚构的权利。《古拉格群岛》由作者的个人经历,上百人的回忆、报告、书信,以及苏联官方和西方的资料组成,叙述1918-1956年,特别是斯大林执政期间,苏联各地关押迫害数百万人的(由于是不同时期,分批处决,具体数字难以统计)集中营的情况。在20世纪的文学史上,恐怕没有人的经历再比索尔仁尼琴更为传奇了。40岁之前,索尔仁尼琴的身份是个默默无闻的教员、下级军官、劳改营囚犯。40岁之后,索尔仁尼琴的身份变幻莫测,被开除出苏联作协的小说家、未出席授奖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在《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发表8年后,索尔仁尼琴便成诺贝尔文学获得者,西方世界将他看成“可与托尔斯泰比肩的伟大俄罗斯作家”。四年后年,因《古拉格群岛》在西方世界的巨大成功,又被苏联当局驱逐出境,成为整个西方世界最炫目的“流亡作家”、“苏联的掘墓人”。对此,索尔仁尼琴的答复是什么呢?1978年,索尔仁尼琴受邀在哈佛大学发表演讲时语出惊人,他称西方文化“虚弱而堕落”、欧美民主并不是“普世价值”。显然,冷战另一极误会了索尔仁尼琴的“投怀送抱”。此后的十余年间,索尔仁尼琴成了东西方两大阵营的公敌。上世纪80年代末,美国人甚至讽刺地认为,“索尔仁尼琴又一本新著静静地躺在书店的角落里,有谁还能想起这位作者曾经的赫赫名声”。不过索尔仁尼琴以其巨大的洞见力预言了苏联的解体,在他遭到驱逐抵达斯德哥尔摩机场的时候,他曾轻声地对妻子说:“我已经看到了我回国的那一天。”1994年,索尔仁尼琴应叶利钦邀请归国。然而,索尔仁尼琴归国之后发表了一连串抨击时政的言论,让当局异常难堪。这位以笔为旗的作家在20世纪后半页的历史中,始终鼓动他那激动的舌头,与整个时代为敌。除了去世前数年的平静,索尔仁尼琴始终与世界格格不入。 这位麻烦制造者跌宕起伏的传奇一生,全拜20世纪俄罗斯命运沉浮所赐,而他的全部作品与言论的关键词,也仅只一个——“俄罗斯”。伟大爱国者的一生始终因“俄罗斯”的现实和理念间的天壤地别而紧张焦灼。翻看俄罗斯思想史名单,遭遇此种紧张的,绝非索尔仁尼琴一人,而自成一种俄罗斯现象。自拉吉舍夫以来整个俄罗斯思想界,始终沉浸在关于俄罗斯这个斯芬克斯之谜中。普希金、莱蒙托夫一代诗人怀抱君主立宪之梦,却最终折戟沉沙于1825年12月彼得堡参政院广场沙皇的刺刀之下;果戈理在19世纪40年代的黑暗岁月之中苦苦冥想俄罗斯的命运;屠格涅夫客死他乡,临死前仍不忘故国的事业;而巴库宁在沙皇专制时代,则称“打碎旧世界,俄罗斯就像火凤凰一般将浴火重生”。这份名单,仍可无限扩展。两个世纪之中,俄罗斯始终在遭遇“东方———西方”之间的紧张,用俄罗斯宗教哲学家舍斯托夫的话来来说,这是“雅典与耶路撒冷”之间的永恒辩论。俄罗斯的思想家们,最终自觉或不自觉地,站到了代表俄罗斯传统“耶路撒冷”一边。而索尔仁尼琴,恰恰亦是这俄罗斯传统中人。索尔仁尼琴的俄罗斯,究竟何谓,现在可以看得比较清楚。他抨击苏联,出于他认为苏联已经抛弃了俄罗斯的“耶路撒冷”道路,是受“雅典传统与理性主义”的洪水猛兽之祸;他在西方世界出言不逊,自是他看不起源于雅典的欧洲文明;归国后,他抱怨帝国的解体,抱怨统治者放弃权力,抱怨“俄罗斯人”处境大不如前,这纯粹是出于一种俄罗斯思想家们自觉或不自觉的“俄罗斯主义”,更遑论他一生所醉心于弘扬的“正教”。思想的冲击力,或许正因为有对抗才更具魅力。 “献给没有生存下来的诸君,要叙述此事他们已无能为力。但愿他们原谅我,没有看到一切,没有想起一切,没有猜到一切。”这是索尔仁尼琴《古拉格群岛》的题辞,这部长达140万字的巨著为他赢得了“伟大思想家”的荣誉。我看到索尔仁尼琴身后之事乃是俄罗斯与世界各国元首的唁电和世界文学界的哀悼,这位作家的葬礼所获得的礼遇与溢美之词,甚至高于一手推倒苏联的前俄罗斯总统叶利钦的去世。仅仅20年前,不但索尔仁尼琴的祖国视之为“叛徒”,西方世界也将其看成“来自俄罗斯的腐朽古董”。现在,整个世界都与这个“麻烦制造者”和解了。我翻看普京去看望索尔仁尼琴的照片,这个当代彼得大帝式的人物在索氏的面前竟像小学生一般谦逊。我又想起在十二月党人被屠杀的那个夜晚,刽子手尼古拉一世跪在宫殿里深深地忏悔,也许从这里可以窥见“神圣俄罗斯”永恒的情怀,那些红场上的那些洋葱头指向天空所散发出的力量。相对而言,那些将正直的声音隐秘在权利之中的犬儒们,简直令人不堪忍受。我在想,当青年一辈无法定义自己的国家该会是多么地悲哀,所以我们应该呼唤具有良知的、发自灵魂深处的声音能够系统性的存在,以不断对我们这个国家做出新的、富有想象力的解释,。至于那些说索尔仁尼琴的巨大名声来源于他所带有的政治的对抗,源于那些意识形态标签,我不想争辩。我只是觉得,索尔仁尼琴作为一个作家,对中国的启示能够永远般地烛照未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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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Crystal JI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