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那一笔孤独——荒原、漫旅、呼啸山庄

漫漫荒原上只有我们两人。七个小时的漫长行走，天野茫茫，道路崎岖，而四处再无旁人——荒野之中的孤独行旅，身边只有阳光和风的痕迹。

终于在庄一的拉拔下爬上Wuthering Heights的遗址顶端，勃朗特笔下的呼啸山庄，而今只余几间石屋且已无顶盖。颤巍巍地将双脚挂在那长了黄苔的墙顶上，已是晚上九点，英伦天之将暗的时刻。漫漫的荒原沉浸在满天的夕阳里，风吹过满头的长发，回想那一路不知前方是否真有目标的漫长行走，这一刹的拥有，竟如在梦中。

时间回到中午：看完勃氏三姐妹的故居，买完烫金的小说全集。庄一打开地图指着一条加黑的曲线说我们下一步、要去看呼啸山庄的遗迹。

庄一，新加坡国立大学到约克的交换生。主修英国文学，副修汉学。

而我，从前读的中国语言文学，而今在英读社会学。

于约克结识。同爱着文学，因此这一程勃朗特之旅中，找到同伴。无关其它，只为某种一拍即合的投契。旅伴，许是一种最浅淡又最深厚的相交。

那条曲线在纸上不过数厘米，刚吃过午饭的我昏昏沉沉，阳光和砖瓦的清新气息，牧场上羊和马的懒散情调，满地是落花堆积——时间是下午两点，我们转入了一片墓园。两人心里都没把这路途当作一回事。庄一穿着西裤皮鞋白衬衫，我穿着真丝长裙软皮鞋。本来只当来看博物馆，纵怀着虔诚的心要朝圣，也不曾料想前路竟会是世外的荒凉。

穿过墓园的青松，走过小径的不稳，跨过行车的马路，面前出现一座山。路很长，我们略皱眉——也罢，上山便是。上得山，却发现山外更是大片荒原。漫山遍野的白黄小花铺洒在低矮的白云之下。隐约的小路，指示着更远的地方。心下有些疑惑：是否已经错过？这呼啸山庄的遗址，能有多远？轻提裙摆，过着石头，躲着羊粪，草不高，风很清，心情还在兴奋当中，便继续着路途。

让人产生怀疑的是，每片荒原的结束，便是下一片荒原的到来。绵延不断的荒原，久久不见的路标，若有似无的小路，这异常的遥远，让人心生怀疑。庄一不断地说，前面是有的，遗址是在的，方向是对的。心里却越发的怀疑。一路上，聊着小说里的爱恨情仇，说着凯瑟琳那句让庄一如遭雷击的：I AM HEATHCLIFF！

聊三姐妹,聊莎翁,说狄更斯，说法国文学……不知走过多长的山路，已是下午四点钟，而那片山庄的遗迹，却仍不知处。前方的草地上出现一桌一椅，两人坐上去。突然无聊，决定比着唱歌。唱了一小时，身边有人骑马下山，有人牵狗经过。因人迹罕至，因而见得人踪，彼此便热切地招呼。人们告诉我，前方确实有路，遗迹确实存在，因而心定。唱歌唱至五点左右，两人起行。临行前随手拈过一张纸，记下此刻心情。蓝天碧草白云，一桌一椅一伴，不知今夕是何年。

满怀的浪漫逐渐地消减在越来越艰难的路途中。幸好，宏大的荒原以最美的景致回报着我们。庄一说，想来马上便能看见遗迹，而时间流逝，阳光不减，路途亦不减。无论回头望去已走过多少，再往前看仍是前路茫茫。不免丧气，开始抱怨。却只能坚持。路经小桥，是勃朗特之桥。桥边有悬崖百丈，上有孤树一棵。桥头是绿草如茵，桥下是流水清石。躺在草地上，头枕着刚买的书。庄一直角躺下，两人仰头看天。只觉此天无际，此际无穷。突然想对诗，于是兴起，比着看谁能背的诗多。山中不知时日过，待诗词中醒觉，已是晚上七点。抬头望去，前方已无路。只有漫漫山坡乱石，等待脚步的丈量。沿乱石手脚并用而上，水漾丝裙声声怨着，只捏作一团往上爬。

可怕的不是漫长。可怕的是怀疑：怀疑前方是否真的存在那样一个遗迹，怀疑这样的漫长是否由于我们的过失，怀疑我们是否早已经过这个地方却不曾发觉——而庄一仍然坚定，往前走着。纵有再多怀疑，也只能跟上前去——事实上，他说看到的一个又一个路标，我只见到过一个。但此荒野之中，只能相信彼此，往前而行。

不知过了多少山坡，多少荒原。回头看，有巨大的山隙，有苍莽的恢宏。庄一说，也许，这才是真正的约克郡的荒原。夕阳渐至。终于，精疲力竭的时刻，看到了远处的遗址。

不必阐述到达时的激动。遗址慢慢接近时，心里仍是不相信的。就是它？已是乱石堆般，只有几间房屋，亦再无屋顶。所谓的房间里，长满野草。四野无人，这几间乱石，这样孤僻冷傲地站在这里，唯我们，出现在它的身边。我说，我们应是独一无二的。否则太不像话。

后面的故事正如一切美好的结局，百年废墟之上，为着一丝火柴光亮而成为旅伴的疯子和傻子，并肩坐在夕阳之下。漫漫荒原，尽收眼底。

这许是一种浪漫，或是一类痴狂。

一点后话：

当一切结束时，恍如奇遇，在遗址旁遇见了也来自于约克的女子，她说，从小随父至此多时。而今十年已过，不复当年。她读英国文学与历史，是PHD。与她扛着摄影机的丈夫，将误了火车不知多少时候的两人送回了约克。

腿上被蚊虫叮咬出大包小包，极为痛苦。若有后来者，也愿意不开车，不放弃，走走停停，说说笑笑，在诗词与音乐中，在希望与怀疑中，找来此地，请务必带上皮炎软膏，以助远行。

想起我的天。今天庄一说起凯瑟琳爱林顿，如爱林中之树，冬来经变，情亦不恒。而其爱希斯克利夫，却如树下之石，许奇异坚硬，却可续千年。你懂的，我爱你，也如磐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