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道漫谈

2009年11月20日，重庆缙云山的道长李一不远万里来到弗吉尼亚大学，为我们进行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讲演——中国国学与不生病的智慧。

扯蛋之道皆虚妄

李一告诉我们，道家文化是中华文化的本源，“百家争鸣”其实是“百家讲道”。

为什么？他举例说，孔子说过“朝闻道，夕可死”；佛教也讲“苦、集、灭、道”。所以中华文化里“道”是核心。

这个论证的逻辑很有趣，用偷换概念的方法，把此“道”当成彼“道”来讲，不知所以的听众，还真的容易被其迷惑。

道本意是道路的意思，引申出来，也指万物自然的规律。在认知程度有限的古代社会，思想者对自然、社会、文化的本质无法通过精密的科学方式去论证，只能从形而上的逻辑去认识。百家争鸣，都是在寻求这种逻辑。

中国传统文化，对自然与社会本质规律的探索一直是其核心，所以说“道”是中华文化的核心没错。不同学派，只是在阐释“道”的方式不同而已。儒家认为的道就是“仁”和“礼”；法家认为的道就是“刑”；墨家认为的道就是“平等”。这些学派有的根据其学术思想命名，有的根据主要人物得名。道家的道是“自然而然”，但道家的特殊之处在于，它既不叫“老家”，也不叫“自然”家，而是直接得名“道家”。

道家牛！

这就好比今天，学术分工有物理学、化学、生物学等等，结果地质学忽然冒出来，把自己改名为“万物规律学”。然后这个“万物规律学”就可以声称，它是世界学术的本质。

你信么？

至于佛家讲的“苦、集、灭、道”，拜托，那是翻译好不好？照这样的逻辑，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都是在讲道。黑格尔寻求的“absolute truth”，不也就是“终极之道”么？

当然，李一道长对此还有论据：鲁迅先生曾说过，中国文化的根底全在道教。这句话说得太对了，不过看看鲁迅先生对传统文化是啥子态度，难道还

会有人认为这句话是在捧道教？

李道长，扯蛋也是要讲逻辑的！

废话之道太流氓

道家与道教是什么关系？

这并不是李一讲演的内容，但台下有人问了这样的问题。在看李一的回答之前，我们有必要翻翻书，看看学者们是怎么说的。

学术界的主流思想，都认为道教和先秦的道家思想是不能混为一谈的。道家思想是一套哲学体系，而道教作为宗教，是在道家哲学的基础上，大量结合了古代民间巫术、鬼神传说、以及严密的宗教仪式而建立起来的信仰体系。其关注点并不在哲学，而是在宗教仪式及其独有的众神的谱系。

道家的诞生，是在春秋战国；而道教的诞生，则是在东汉以后。追求“自然而然”的道家是不信鬼神的，而道教则恰恰相反。如此看来，这两者还真不能相提并论。上面的总结参考了三部道教研究的经典著作：傅勤家的《中国道教史》，南怀瑾的《中国道教发展史略》，和葛兆光的《道教与中国文化》。

我也一直以为，这种无可辩驳的历史事实，搁谁也没办法否认，但我错了，李一是有办法的。在万众瞩目中，李道长给出了他的回应：“这些都是一些学者研究出来的东西。”

多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十五个字，字字正确，字字废话，字字流露出道教高人精神上不落凡俗的气质，字字表现了李一道长集千年道家文化于大成的仙风道骨。学者算什么？我不跟他们一般见识。耶！看看，说废话也是要讲功力的！

穿越之道阴补阳

中国文化中，并没有出现类似西方中世纪时期的政教合一的体制。宗教在古代中国始终处在世俗政权的压制与掌控下。而民间的信仰体系，也是一个大杂烩，儒、释、道三家的人物，经常同时出现在普通百姓日常祈祷的语言中。作为唯一本土宗教的道教，更是在民间信仰与民俗文化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可以说，道家思想及其衍生物道教，在百姓心中，更多是作为一个生活要素、而非宗教要素存在的。在这样的文化大杂烩下，很少有人和事物能够不与道教发生联系。

这也给了李一道长深度扯蛋的机会。两个人，一钵水，都被道教“招安”了。

两个人指的是中国的姜子牙，和英国的李约瑟。

李一为了证明中国古代大部分知名人士都是道家人士，搬出了大仙儿们的祖师爷，姜子牙。可惜的是，他犯了两个错误，一是姜子牙生的太早了；二是把历史上的姜子牙和小说里的姜子牙混为一谈了。

先来看第一个，属于客观逻辑错误。姜子牙在历史上确有其人，但那是一个比老子早生了近乎千年的人物。李一用他来证实道家的伟大，除非姜子牙有时光穿越的本事。当然，在李一嘴里，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姜子牙！波若菠萝蜜！你可以的！再看第二个错误，属于主观臆断。跟道家有关的姜子牙，那是《封神榜》里的姜子牙。这让我想起了我大学时候写过的一篇论文。题目是《论封建礼教对女性解放的促进作用》，洋洋洒洒几千字，我通过莺莺、红娘、杜丽娘、林黛玉等人可歌可泣的反抗封建礼教的行为，论证了在礼教压抑下的女性们是如何追求个性解放的。教授给我个不及格，评语是：“那都是小说写的！”姜子牙被李一道长搬出的那一刹那，我感动死了，我多么想赶快打电话给我的那位大学教授，告诉他我终于找到比我还能扯的人了！

当然，土神仙被打倒了，还有洋教授。李一还举了英国人李约瑟崇拜并修行道教的例子作为道教之伟大的证据。这张牌又出错了。

李约瑟最有名的成果是《中国科学技术史》，由其牵头组织的西方学者对中国科技史的研究项目也是举世瞩目，但这并不能说明李约瑟自身对中国文化的认识有多高。李约瑟本人其实是半路出家研究中国，对很多问题都一知半解。著名的“李约瑟难题”——为什么中国古代科学技术曾领先世界多少世纪，却忽然之间落后于西方——也被越来越多的学者认同为一个假命题。中国古代社会，曾先于其他文明发展出了特定的技术，比如司南、造纸术等，但实质的科技水平并没有领先。古代的科学工作者并没有积累出科学的精神与方法，所以导致了许多灿烂的发明，比如地动仪，竟在后世无法复制出来。仅凭几个天才工匠依靠自身禀赋创造出的特定技术，是不能证明一个民族科学发展水平的。李约瑟在并不能熟读并甄别中国古代文献的条件下，对中国文化产生了极大的误解。

其中最大的一个误解，就是道教中的房中术。

上海交大科技史教授江晓原曾专门撰文澄清国人对李约瑟的误解。他提到，李约瑟对道教中的房中术甚为喜爱，一位叫高罗佩（R. H. van Gulik）的学者将道教中的“采阴补阳”之术称为“性榨取”，李约瑟就非常反对。可以说，李约瑟本人对道教巫术不加甄别的推崇，对其所热爱的中国文化造成了极其不良的影响。

中国古代科技史，虽然没有想象中那么伟大，但也是记录了不少辉煌的。可落到今天，落到某些人的嘴里，俨然成了道教科技史，成了某些道长宣扬封建迷信的绝佳范本，真是可悲。

更可笑的是，李一道长并不认为房中术有什么不妥，即使是被人质疑道教的封建迷信，并明确提出让其回答炼丹术和房中术的问题时，他也泰山压顶不弯腰，昂首挺胸地说：“炼丹术还是有用的，明朝的红丸案只是个例。”在他看来，道教不仅不是封建迷信，反而恰恰正是科学的化身。比如水里有微生物，道家在几百年前就证明了。他还引用了道家经典：“道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在场有人反驳说到，这原话应是“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立刻被李一道长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的气势反驳了回去：“佛家是抄道家的！”

原来如此，长见识！不过有一点我还是不太明白。明明是释迦牟尼说的：“世界之大，大至无穷；世界之多，犹如恒河沙数，一滴水中有八万四千虫。”难道佛祖他老人家，在菩提树下冥思苦想之时，被老子灵魂附体，从而生出了八万四千虫的感悟？佛祖，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你不是一个人啊！

神医之道耍伎俩

阴阳五行？阴阳八卦？八卦娱乐？似乎是相通的。李一对道教和中国文化的歪曲谬论，如果我们姑且听之，姑且唾之，最多也就是世界上多了一个“大忽悠”而已。

有人愿意信他，算自己倒霉。可是，李一所宣扬的道医无敌理论，则容易对珍视生命的好人们产生极其负面的实际影响。所以我们还是要认真批判一番。

李一说“经络是中国古代的第五大发明”。但经络究竟是咋回事儿，怎么被发现的，到最后他也没说清楚。面对汹汹而来的质疑声，李一用的方法是古往今来所有辩论大家说过很多次的话：“我刚才说的你听了么？”

道长，虽然我们没有如你一样吃仙丹变大仙，但至少我们的耳朵还是好使的。我们听了，你的确没说。我们只听到你说“经络不是摔跟头摔出来的”，还说“经络是李时珍证实的”，也是“被红外线技术证实的”。可我们想知道，它是怎么一开始被发现的？

他说不上来。我们也就不强求他了，因为他的确不知道。

但不知道没关系，因为他说了，他依旧可以用探测经络的方式来为您治病。让您能够提前预知自己的潜在疾病，让你的从尿糖变成尿盐，让癌症患者的肿瘤化作能量，给你无穷动能！

我们真的好感动！对了，李一道长，您在为我们治好糖尿病、癌症的同时，还是关爱一下您自己吧，戴个眼镜，算咋回事嘛？

为了抬高道医，李一不惜贬低本是同根生的中医。他首先把中医这个概念批了一通，解释了中医是西医传入中国以后，为了与其作为区分而被创造的概念。他进一步解释说，中医应该包含藏医、蒙医、苗医等少数民族的医学，而不应只是汉人的医学。

这是李一用了两个多小时，带给听众的唯一正确知识。大家要记住，一定要记住！

随后，李一不负众望，恢复到了大忽悠的本来面目，介绍了道教“独特”的养生观念。指出，养生不只是养身体，更重要的是生命，是元气！

这个，我小时候听姥姥讲“小红帽和大灰狼”的时候，她老人家似乎顺带提起过。

然后就是道教“独特”的睡眠方式，总结起来四个字：早睡早起。这个，似乎幼儿园老师讲过。

我真的不敢再听了，要不然，我真的不知自己是不是会像《料理鼠王》里面的那个食评家吃到ratatouille一样，好似梦幻般回到童年，妈妈呼唤吃饭的声音多么熟悉、温馨……

人间正道是沧桑

于是乎，我堵住耳朵，在笔记本上写下了如下一段话：

既然道教养生精神如此之好，为什么在两千多年历史中，中国人并没有因此而强身健体，反而在近代成为了“东亚病夫”？

道教的养生观念，更多的是追求长生不老、成仙等背离自然本性的行为。天、社会、自然合而为一的理念是缘于道家哲学的，但在传统中国的以宗教形式出现的道教实践中并没有很好地执行。庄子所提倡的生命要“自然而然”之说，在追求长生不老，重生恶死的道教那里，被完全背离了。

道教的呼吸方法，以及某些修炼方式，通过科学验证的确有一定效果，但是道教对此的理论解释，却是一种为了有个理论而向古时的道家去寻求理论框架的行为。而且由于这种传统的宇宙理论的束缚，这种健身方法并没有真正得到科学的实证，并没有真正为中国的科学技术发展提供理论上的支持，反而导致中国古代科技始终披着一层神秘而且玄虚的面纱。更可悲的是，道士们将民间巫术、神仙传说带入到养生的实践中来，将本来很有科学潜力的养生之道，发展成了长生不老，飞举成仙的庸俗法术。

中国有着几千年伟大的文明史，我们的祖先凭借自己的勤劳与智慧创造了无数的文化与科技成就。华夏儿女，在拥有这些伟大文明瑰宝的同时，也承担着将其保存、继承、传播的重任。祖先的智慧虽然只是人类历史长河中的一部分，但那是纯净的一部分，是清澈见底的一部分，绝对容不得不肖子孙的玷污。

身为海外学子，我们更应该肩负起正确传播中华文化的责任。当与外国朋友交流有关中国的话题之时，我们可以有自己的见解，但绝对要经得起知识与逻辑的考验。尤其不能在一知半解下捏造事实。不懂的时候，走进图书馆，哪怕翻两眼，也会开卷有益。中国文化是有尊严的，中华文明几千年的精华之一，就是尊重知识，尊重历史。对历史负责，就是对中华民族的未来负责。

写完这段话，我抬起头，恰好听见主持人说：“今天，非常感谢李一道长的讲演。”我很欣慰，主持人说得好，李一道长，我们都很感谢你，你的讲演让我们懂得：绝对不要成为你那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