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从里斯本出发,沿着海岸线宽阔的高速公路向北开去。此时暮色苍茫,空气里颤动的是灰蓝的气氤。他指了指左边波涛汹涌的水域告诉我:“这是大西洋。” 我猛地一惊,大西洋,这个凝结很多历史的名词与我不期而遇。我放眼望去,白浪上船帆点点;葡萄牙,这个曾经称霸亚、非、拉的国家,就是从这里出发远征世界,成为雄霸一时的海上帝国。 车开了一个小时,七弯八拐地到了一个很偏僻的工地,一个简陋的木棚子,是我听Fado的地方。 小木棚是家小饭馆,摆放了几个木桌、一些木椅,木板墙上用图钉钉着顾客畅饮的照片。我们点了菜、要了酒,房间坐满了人。一个老人与一个青年坐到前面,一人抱着西班牙吉他,另一个抱葡萄牙吉他,一个穿西装中年人走到旁边,只见他双眼紧闭,头随着音乐开始轻轻摇晃,气出丹田,鼻腔共鸣,引吭高歌。唱到情深处,双眉轻蹙,脸上每一肌肉的拉动,都写着柔肠寸断。 两首歌曲唱完,掌声谢幕。第二个上台的是老板娘,六十多岁,她身着花布长衫,水桶腰上系个黑色围裙,披了一个黑色镂空披肩。也是闭着眼,满脸松弛的赘肉,一头银色的大花鬈,像极了Toulouse Laudrec画的鸨母,尤其是唱到情深处,眼睛耷拉成八点二十,那叫一个情深意切。此时站在她后面的妹妹也情不自禁,不邀而入。 保罗告诉我Fado原自拉丁文,意为命运,是葡萄牙的灵魂之歌。葡萄牙由强盛到衰亡,让葡萄牙人有太多的唏嘘、留恋和怀旧。这些歌多感叹乖舛的命运、爱情的消失、死亡和绝望,而且都是代代传唱,经久不衰。听了若干人的表演,我已对Fado的感觉清晰起来。那就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没有哭天抢地,没有歇斯底里,只有感伤回旋婉转的流水,绵延流长。 里斯本的Alfama是Fado的诞生地,在Alfama里走着,你会被历史沉淀的烟尘洗净。狭窄的街道,四、五层的楼房,嵌着瓷砖的墙面,挂在晒衣绳上五颜六色的衣服,在小巷子里踢足球的孩子,提着塑料袋步履稳健的妇人,黄色的有轨电车叮叮当当地爬坡转弯,凝滞的时间被太阳晒在白色碎石路面上,那么安详、宁静。这座毁于地震的城市停泊在几个世纪前,从容淡定,波澜不惊。现代只好低着头擦边而过,不敢惊动这座风雨经历太多的城市。 又一阵掌声,这时在一旁袖着手、每次随着音乐一响脑袋就一路倒下去的老头腾地立起身子,晃晃头,拍起巴掌。他瘦小干瘪、头顶半秃、浑浊黯淡的眼睛此时熠熠闪光。他站起来,抖擞抖擞精神,挺起鸡胸脯,仰天长啸。那音量从那么瘦小的身躯里发出来,确实使人吃了一惊。唱了一半,不知是忘了歌词还是吉他伴奏不对,他与弹吉他的争执了几句。观众哄笑着,老头一丝不苟地把歌唱完。 酒过三巡,歌也唱出了阑珊夜色,该是回去的时候了。保罗顺路把老头捎回家。进了车里,老头刚才的精神没了,耷拉着脑袋,有些像泄了气的皮球。他低声与保罗交谈几句话,满脸是寂寥。人生没有不散的宴席,喧哗的时刻也有曲终人散的时候。到站了,他唏嗦地出了车门,微微鞠躬祝我晚安,然后消失在夜色里。那时一曲忧伤的Fado在我的脑海里飘然而起。(摘自美国《世界日报》冰荷 寄自加拿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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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Crystal JI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