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曾经开过咖啡店

下午的阳光，张扬地撒进朝西的落地窗。金灿灿地照着几片从门缝中飘入的落叶，发出棕色的光。我在柜台上扔下一枚两块钱的硬币，随后接过年青女孩递过来的咖啡，低头拉开杯口，正想泯一口时，一抬头，看见她走了进来！

多么熟悉的身影啊！漆黑的短发，适中的身材。穿了一件和年青女孩一样的制服，步履如风，显然是赶进来上班。虽然，我一早听说她的店被总公司半夜强攻夺取了，但我不知道她已变成了别人的雇员。

我更加不知道的是，自从失去经营了六年的店后，她的丈夫也回国了，唯一的理由是没办法在加拿大再呆下去。或者说再呆下去，离死就不远了！

“你说，这样我还能留他吗？我总不能为了孩子，硬要拉住他去死吧！我不算什么好人，但我还不想当‘杀人犯’呢！”说完，她哈哈大笑起来。透过咖啡的蒸气，我分明看见她的眼睛笑出了泪。我赶紧低头喝一口咖啡，好给她一个瞬间，去处理那涌出来的泪。

果然，我再抬头时，她已恢复了常态。我们连珠炮般地聊起了家常，特别是那双和我儿子同龄的女儿。几年前，她和丈夫因为开店，分身乏术，请我送她们上学时，还是可爱的小孩，如今也已是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我和她之前并不认识，相识是因为多年前，我们加盟了同一家联锁品牌。因为搭同一条船，又因为大家都是中国人，有机会时，很自然地就互相帮忙了。

除了她之外，由于相同的原因，我还认识很多咖啡店店主。她们中有的关门了，有的在卖店，有的还在干。我比她们都更早地跳船上了岸。现在想起来，她们中的每一个，无论是跳船的，还是没跳的，或者是跳的时候伤了脚的，其实，一个个都活得坚强精彩。

和她在一起，总是她在说我在听，因为她是一个急性子，爱说话。可是，今天我却很冲动。一边听她说，一边觉得自己的血在涌。那些滚烫的血不停地翻，不停地向上翻，如果我不拿起笔的话，我怕被它们淹没了！

我们一家九八年回加拿大时，手上有一点钱。人一和钱在一起，变数真的很大。没钱时，你会想如何白手起家，奋发图强。手上有一点小钱了，倒想求个安稳，图个太平。思量着加盟联锁店，花钱买别人的经验，勤勤垦垦地替自己打份工，图个风平浪静的日子多好啊！

选择咖啡店的时候，我还从没喝过咖啡。选它，完全是因为听说加拿大人离不开咖啡，每九千个人，就能养活一家咖啡店了。而卖咖啡，又象似在卖水，只想有份好人工的话，选它，应该风险较小。

为了进一步降低风险，我们决定只买现有的店，不买新店。心想：现有的店，营业额有据可查，收入也就是有所保障的了。表面上看，我们想得头头是道，事实上，现在回头看看，还真有点自欺欺人呢！

看过店的人可能都有类似的经验。营业额报给你之后，总会得到一些口头的暗示：实际的营业额会更多。

试过有一家卖BAGLE的店，要价很高，因为生意很好，可是纸上又没报这么多，老板还不准你进店坐在那里数人头。于是，你就得蹲在停车场，数它进出的人次。从开门数到关门，一天下来，闷得生出气来。我们没有这种耐心，所以，店再好，也不要了。还好没要，因为没几年之后，它的整个公司都夸了，那家店当然也不值钱了。

与之相反的情形我也遇到过。有一家咖啡店，地点和营业额都很好，价位也很合理。地产经纪拿资料来时，立刻给人脱颖而出的感觉。赶到店里一看，直觉却很不妥。

父女俩人都在店里，却象两根木头一样，盯着唯一的一个员工，招呼着人客。三个人脸上都没笑容，一点也不象帐面上形容出的光景。那份压抑的气氛，催得人疑虑顿生：这报出来的营业额是不是有水分的啊？

果不其然，这家店最终不但没卖出去，还关了门。我想：要是当初，他实事求是一点，可能还不至于血本无归吧？

买生意不象买房子，要考虑的东西更多。当时，对我来说，是第一次做生意，更加是既要理智又凭直觉。理智上过关的店，直觉上又不肯定，这时候，我和丈夫就起争论，因为在他的头脑中，我的直觉不能做为选择的理由。

两个多星期过去了，我们看了七八家店了。他选择了几家，被我用直觉拒绝了。我将自己留在了没有目标的寻觅之中，连做梦都还在看店。

后来我买到了那家被人称赞的店，真的是因为我做梦的缘故。我不是梦到了它，而是我梦到了我不该错过它的机会。

那天早晨一睁眼，脑海中莫名响起一个声音，好象是昨晚梦的延续。那个声音很洪亮，一直在嚷：“昨天，你们做错了一件事，真不应该在高速上调头，应该继续往前开啊，不到目的地看过，你怎么知道那是不是一家好店呢？”

事情是这样的，当时我们找店，给了经纪一个地域的限制，言明出了范围，我们不想看。那天，她带我们看完一家后，自做主张把车驶入高速，想车我们去小镇看另一家。我丈夫一听这么远，马上坚持调头，说他不去看。我当时想去，但又不想当场违背他的意思，就没出声。经纪虽然已在高速上跑了一半，也只好调了头，没去成。

第二天，随着梦的指引，我说服了丈夫，专门预约了经纪，专程去看那家店。没想到，一看，就看到了一见钟情，而且不光是我一个人的一见钟情，我的丈夫也和我一样，我们俩心里就响起了一个声音：对了，应该就是这家了！

丈夫和我都不算是感情用事的人。不过，看中这家店的原因，当然和看中别的一切东西一样，首先是由于它的外表。这是一家坐北朝南，成长方形的独立建筑，处在一个进出很方便的街角，还有“不用下车”的功能。

一见钟情的激动过后，我们理智地向店主提出：能不能在店里免费打一段时间的工，因为这样才能真正体会到对这家咖啡店的信心。店主是一位精明强干的希腊人，浑身散发着一种由太多的俗气而质变的聪明气。

只见他低头故作沉吟，然后猛一瞪眼，指着我说：“那只有你可以来，因为你的笑挺甜。”顿一顿，加多一句：“可是你绝不能告诉别人，你是来买店的，而是说自己是新来的打工妹就好了。”

我和先生都很喜欢他的爽快，立即满面笑容地作出了保证。结果我在他的店里干了一星期，当然每天只有几个小时，这种举动，对查清销售额是于事无补的，但对工作本身的体验是大有好处。

一杯漆黑的咖啡，加点糖，加点奶后，就会变成一杯又香又浓的美味。对我来说，很新鲜。最让人称奇的是，有这么多人，每一天，为了这杯美味，都会出现在你的台前。而且，为了让你能把这杯美味调成他们想要的样子，他们多数都会很大方的扔下不少的小费，搏你一笑。

因为亲身体验的感觉很好，还没等到商议的天数，我们已经取消了所有的条件，满怀信心去总公司参加培训。没想到，却深受一击。

三个星期的培训，我们认真虚心。特别是我，热情高涨，什么都按规定做，什么都抢着做。有个男的，印度来的，干活总是排最后，肚子却总是最先饿，别人干六小时，他站四小时，吃两小时。

不过，才没几天呢，他和所有人都熟了。一次，他主动问我买的是哪一家店。我回答了后，他惊呼：“那家店，你怎么能买啊？别人不都说，那家最大的品牌咖啡店，就要开到你的对面了吗？”

我愣着，并不明白他的意思。当时我的样子，在他眼里，一定象是从山沟里刚出来的乡下人！因为入了行之后，我才理解，他的紧张决不是夸张。在咖啡店这个行业，竞争真的就象他形容的一样：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无知者无畏。那时，我们完全当没听过他的话，毅然地买下了店。一心以为我们俩人之中，只要派一个人，朝九晚五地去管店就好了。哪里知道，买下店后，还不得不卖了房子，搬了家呢。

看店的时候，我们知道这家店开门关门的员工都很稳定，特别是早上开门的女人，不光长得美，听说干活也很负责。心想：人工贵点，不是问题。买了店后，一切照旧，让她好好替我们开门好了。

没想到，接店的第二天早上九点，我们还在住家附近悠悠然地进货，电话响了！总公司那位负责交接协助的雇员气急败坏地嚷：“我一进门，你的员工就把DRIVE-TROUGH的接听器扔给了我，自己甩手不干了。我忙到了现在，快顶不住了！”

原来那位长得很美又“负责”的员工，不能消化她要接受一个新老板的事实。她是这家店的元老，开张就在这里干了，原店主这些年在她的鼻子上，抹了很多蜜。总让她以为有一天，他会让一些股份给她，让她分享到生意成功的收益。

看见了我们，她才明白，过去所有的口头承诺，不过是调动她积极性的计俩。一时间，她无法面对现实，只好把被人利用的愤怒全泄在我们身上。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她几个月后回来求我们重新雇她时，自己亲口说的。

我记不清她说了多少恳求的话了，只有一句话，把我的心说动了：“看在我那天直等到有人来了，才佛袖而去的份上，你能不能想到我这个人还是不错的，都那么愤怒了，还是能照顾一下你们的利益。要知道，当时对我来说，你们可是和我风马牛不相及的陌生人啊！”

自私和贪心，是人的本性。我们刚接店，她这样对我们，搞得我错手不及，当天晚上就睡在了店里。因为那时，我还不敢开高速。没人开门了，我得凌晨四点自己去！也就是说我得三点就离开家。

关门的女孩也翘尾巴，乘人之危，对我很不尊重。我叫她走人时，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瞪着她，清清楚楚再说一遍，心想：别以为早班的人走了，我就不敢炒你了。就算你们全走了，我一个人也顶得下来。

她看清我是动真格的，气得双眼发绿，发了疯似的嚷：“我是这个店的老员工，你炒谁，都不能炒我！”我冷笑了一声，提醒她好好读那封信：我是新店主，三个月之内，我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可以解雇你。

就这样，从接店的第二天起，我就独自睡在了店里的地下室。同时，我疯狂地请人。前面两天，只要递申请表的，就被我请来上班。记得有一天，店里同时有六个员工在。我自己连甜圈饼的名都没记熟呢，又怎么去培训这些刚请的员工。她们当然就乐得和尚撞钟了。

可是，有一个人，却不同。看得出来，她没在咖啡店做过，什么也不懂，但她会在厨房主动找清洁的工作做。一天下来，我就决定将来负责开门的人选就是她了。不会，我可以教她。果然，一个月下来，她什么都会了，而且一干就干了三年。这三年里，她没有请过一天假。为了早上三点半准时起床，她每天晚上八点就睡了。一想起她，我就充满感激。

开店的第一个星期，是我最艰难的时期。记得总公司的人走时，我一句“谢谢”没说完，眼泪就流了出来。因为那些天，我太累了。别人一句公式般的安慰话，就能让我热泪盈眶。

其实，我的情况还算好的。后来我听说，好几个同行，开店第一个月，累得都住到医院去了！在我们身上，有一些共同点。首先是之前，我们没做过这类生意，没经验。其次是不去打工，选择做生意，不是因为有实力，多数因为不喜看人脸色，而又正好有一点本钱。所以，开店的压力大，干活特别猛。求胜心切，好像不躺下，就不可能停下来。

做小生意的人，也许有各种各样的优缺点。但是有一点，我比较肯定：他们多数是在同一时间，完成多样任务的能手。或者把话反过来说吧，如果你因为干不好某一件工作，而选择去做自己的生意，那生意多数会失败。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经营自己的生意，比任何一件工作都更具挑战性。

说到经营小生意的挑战性，例子可谓举不胜举。先说说自己能控制的难题吧。有一次，男厕被人弄得满地满墙的污秽。负责清洁的员工，捂着鼻子出来，言明拒绝干活，说如果要她干，她非晕过去不可。我只好一声不吭地独自进去臭气熏天的男厕，把一切清理干净。

还有一次，我进店门，看见员工不听我的多番吩咐，又是一边开着空调，一边开着大门。忍不住没进厨房，就对当值的员工提高了说话的语气。没想到，过一会儿，坐在店堂的一个熟客，就走到我面前，教训我：“就你付出的那点薪水，根本不够格向人高声说话！”我很生气，但依然对她陪着笑脸。

这些还不算什么。我的朋友，还遇过这样一件事。她店里的洗碗机和烤面包机坏了。先请人来看，打好了价钱。等修理工配了零件来修时，却只修好了洗碗机，面包机还是没修好，说下次再来修，但钱要现在给。我朋友拒绝了，坚持修好了，一起给。对方威胁道：“你给不给，不给我就把你的机全拆了！”结果，他真的当着她的面，把修好的洗碗机，又拆了！生气吧，有什么用。想法制他吧，毫无准备之下，又耐他何？

再说说那些自己控制不了的难处吧。有一个朋友，因为疏忽，忘记租约快到期了，结果误了要求续约的期限，差一点就被房东赶了出去，二十几万的生意眼看就要付之东流，那些天，他真是吃不下，睡不着啊！还有很多店，生意越做越少，生意越少，服务越差，直走到了关门的那一天。

她的店就是这种情形。路况改了，竞争对手多了，生意减了，交不了租了。她天真的以为，不交租的话，总公司会出面帮她去谈减租的要求，哪里知道，一个月没交租，总公司就半夜橇了她的门，夺了她的店。

“我其实也不在乎，总公司要做，就给它做好了，反正也没钱赚。”她一边替人冲咖啡，一边继续和我聊：“特别是我丈夫，早就不想干了。说回国去，随便找个事做，都比在这强！”

“那总公司还追你的房租吗？”我刨根问底。

“店都给他了，他还想怎么样？”她的嘴翘得很高，话不算厉，但眼底的怨愤挺深。加盟一场，得到一个这样的结果。我不由自主地体会到自己的幸运，庆幸自己一早已经把店卖了。

店虽卖了，喝咖啡却成了我的习惯。所有和咖啡有关的事，有关的人，似乎也都和我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