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巴塞罗那,正是一年中最美的时候。午后的林荫大道上,坐满了悠闲地喝着咖啡的欧洲人。阳光透过树木的枝桠,在路面上留下点点光斑,微风拂动,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惬意的笑容。 小宇沉默地坐在窗口,望着街上的景色,脸上却是漠然的表情。昨天是他十五周岁的生日,福利院为他准备了一个大蛋糕,大家一起唱着Compleano Feliz,戴着彩色圆帽子的小宇看着身边这些朝夕相伴的人,这些善良的西班牙人,笑着闭上眼睛,许下了一个重复了五年的愿望,然后吹灭了蜡烛,整个房间瞬间陷入一片漆黑,周围此起彼伏的尖叫和笑声。在这短暂的伸手不见五指的一秒钟里,小宇的思绪却回到了五年前的那个夏天。 也是这样墨一样浓重厚实的夜晚,像伏在丛林深处沉睡的兽。空气中是让人窒息的宁静,燥热,汗流浃背。那是又一个小宇被独自留在家中的夜晚,他和以往一样,圆睁着眼睛,死死盯着窗口。白天里看过的恐怖小说的情节开始在眼前回放,他今年十岁了,但依然怕黑。父亲和继母带着弟弟妹妹们回中国去了,把他一个人留在了家里,他终于不用再看继母的脸色了,但同时也意味着要独自度过这三十几个漫长的夜晚。临走时,父亲嘱托邻居——一个名叫Luis的西班牙老头,时不时地关照下小宇。 沉寂过后,一道闪电突然划过夜空,就在那短短的一秒钟里,他仿佛看到窗口一颗倒挂的人头。小宇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恐惧,他拨通了Luis的电话。 “Luis伯伯,我是小宇,一个人在家很害怕,可以去你们家吗?” “好啊,你过来吧,我就在门口等你。” 十年前,年幼的小宇跟着父母亲离开了家乡青田,来到了巴塞罗那。凭借老乡介绍,父母亲开始在一个中餐馆打工。那时三口人住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窗子外面是天井,一直都今天,小宇都记得夏日傍晚,当家家户户都开着窗,充溢着天井之上狭小空间的那种嘈杂的,凌乱的,但又琐碎的,温暖的声音:有人在煮饭,有人在吵架,楼上的孩子不肯练习钢琴,又开始哭闹,一楼的大妈在空气中抖动蒙尘的地毯,扑啦扑啦的响着。那是幸福的日常生活的声音,也是如今的小宇再也回不去了的,日夜怀念的声音。 几年后,他们搬离了那个临近天井的小房间。打工赚了钱,加上一点积蓄,父母盘下了一家小店,生意不错,钱渐渐多了起来,父母之间的话却慢慢地少了。那年父亲回国,认识了一个年轻漂亮的青田女人,费尽周折带到西班牙来,马上就和小宇的妈妈办了离婚手续。小宇被判给了父亲,母亲分了财产,从此音讯全无。在那以后,小宇的继母——这个小父亲整整十岁的青田女人,替代了母亲的位置,成为了一家之主。 继母嫁过来时就已经怀有身孕,不久弟弟出世。一年后,又添了一个妹妹。新添的小孩顺理成章的成为了家庭的中心,吸引了父亲全部的注意力。小宇不再是那个仰起头就沐浴在父亲疼爱的目光中的孩子了,他已经十岁了,开始每天沉默地上下学,有几个一起踢球的西班牙朋友,但也极少交流心事。他迷上了看恐怖小说,那种专注感让他忘记了生活中琐碎的烦恼,忘记了父亲的疏离,继母的冷眼,他们对他的熟视无睹,在这个家庭里,他觉得自己完全是一颗多余的棋子,一株碍眼的植物,一个急需被摆脱的麻烦。他们就在静静地等待着他满18岁那一天,然后一脚把他踢出家门,甚至也许不用等到那一天。 小宇十岁那年,父亲决定回国一次。考虑到和前妻错综复杂的关系,他实在不想把小宇带在身边,于是,在给他留下足够生活费后,父亲带着继母和弟弟妹妹们开始准备出发。十岁的小宇,已经是一个清瘦的少年了,他安静的坐在房间里,沉默地看着书。客厅里一篇杂乱,行李都摊放在地上,弟弟和妹妹正为到底把谁的玩具塞进箱子而大声争执。他听到父亲嘱咐Luis照顾他,而自己却似乎置身事外,和周围发生的这一切没有一点关系。 就这样我们又回到了刚才那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小宇敲开了Luis的房门,老人很善良,他热情招待了小宇。打开客房的门,一股熟悉的家的味道扑面而来,小宇把自己陷进柔软的被子里,立刻就沉沉睡去。第二天早上,已是雨过天晴,天空又是一望无际的蔚蓝,老人准备了丰盛的早餐,两个人坐在院子,一边晒太阳一边聊天。小宇感觉这一切简直美好得不真实,一份自制的早餐,一个可以诉说的人,还一种家的感觉。 Luis本来以为度过了那个风雨交加的晚上,小宇就会回到自己的家里去住,没想到他这一呆,一个星期都没有走。Luis婉转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小宇却不肯回家,大概是这样有人陪伴的感觉太过难得,他像沉浸在梦中一样不愿醒来。他们大吵了一架,小宇沉默地坐在房间里,任凭Luis怎么赶他都不走。无奈之下,Luis只好报了警,警察带走了小宇,他临走时投下了哀怨的一瞥,这似乎是第二次被一个家庭拒绝和抛弃,Luis感到心酸但也无能为力。 警察在调查了事情的经过后,将小宇暂时送往当地的福利院寄养,在那里等待父母的归来。福利院的条件很不错,小宇有自己的房间,每天都有人定时打扫,到处光线充足,窗明几净,工作人员都很和善,但他却并不喜欢这里,福利院和医院很像,那种洁净是冷漠的,没有感情的,工作人员的友善是职业性的,而他想要的是一个自己的家。 十几天后,父亲回来了,小宇欢天喜地地收好了行李。住了快一个月的福利院,他还是想回家,虽然那是一个他之前曾经厌弃过的,并想要永远离开的地方。福利院的工作人员通知他的父亲,他需要缴清小宇这十几天的生活费用,才能带他走。父亲说需要回家去取证件,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那之后,小宇等了又等,父亲却再没有回来过。工作人员告诉他,父亲已经与他结束了父子关系,他和继母及弟弟妹妹搬到了另一座城市去生活。现在小宇成了孤儿,福利院成了他的家。那一刻的感觉难以言说,就好像一直游荡在漆黑的深海,寒冷,孤独,突然间看到了一个光点,奋力地游到跟前,才发现是更深的海,深到万劫不复的海,小宇知道,就是从那一天起,自己再无法拥有一个家,他的所有的关于家的温暖的记忆,都将永远封存成标本,美好却再没有温度。那一年,他十岁。 五年转瞬即逝,如今这已经是小宇在福利院度过的第五个生日了。每年都对着蜡烛许下一样的愿望,但他的心已经慢慢冷了。福利院的人称他 “沉默的中国男孩子”,因为他总是一个人坐在房间里不说话。感情已经变成了一个敏感词,一个禁区,不能再在他面前提起。人们常说当你被爱情抛弃,被友情背叛,唯有亲情亘久不变,永远不离不弃。但还未充分体会友情和享受爱情的小宇,却首先遭遇了亲情的背叛。他已不知道再如何去相信这个世界,相信身边的人。等到年满十八岁的那一天,他就会离开福利院,开始独自生活。漂泊在陌生的异乡,他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在哪里。五岁那年,他左手拉着爸爸,右手拉着妈妈走下飞机,这个国家看上去是多么的新奇和美丽,他看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一时间忘记了难熬的十几个小时的飞行。而如今,十年过去了,爸爸和妈妈先后抛弃了他,音讯全无,他一个人站在西班牙蔚蓝的天空下,不禁大喊:“既然你们带我到这个世界上,又到了这个陌生的国家,为什么又弃我而去呢?” |
文章中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的观点,不代表本网站的观点和看法。 |
编辑:Crystal JI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