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兆润
旅俄7载搬家5处,每蜗居一隅皆发现房主厨房橱柜中那些干净的瓶瓶罐罐,它们空空如也却数量惊人,如涅瓦街上礼品店里整齐摆放的各色套娃,更像柴可夫斯基舞剧《胡桃夹子》中列队待发的糖果玩具兵。藏那么多大大小小的空瓶子干什么用呢?
随着与当地人群接触的深入,对俄罗斯寻常百姓家的生活渐渐有了了解,那些瓶瓶罐罐终于脱去了神秘的外衣,其功用最终得到了确认:原来俄罗斯漫漫寒冬中蔬菜水果稀缺且价格昂贵,每年1~8月份家家户户都开始忙碌冬菜储备的制作。大号玻璃瓶腌制酸黄瓜、西红柿等蔬菜并储存苹果酱;中号玻璃瓶储藏采自森林的玛丽娜浆果(覆盆子)、蓝莓和市场上买来的无花果果酱,另外还用来储存用西葫芦、西红柿、茄子等蔬菜剁碎后炒制的蔬菜酱;小号玻璃瓶(类似国内水果罐头瓶)则腌制森林里采拾的珍贵野生菌子等。只是这些活儿与男人是无关的。在俄罗斯,女人下厨房,男人读书看报听广播仿佛是亘古不变的传统。俄罗斯主妇会根据时令、价格和个体大小来“量体裁衣”。比如夏令时节便宜许多的大件蔬菜则用大瓶来装,一家人休假时的劳动成果——采自森林的野果和蘑菇,则因其珍惜程度不同选择相应适合的瓶子,真可谓内容和形式高度统一。俄罗斯主妇大多勤快、认真,甚至略显教条古板,她们甚至连同一规格瓶子和盖子的原始归属也不会弄错。对那些瓶瓶罐罐的珍爱之情也绝不亚于藏书之于知识分子的感情——自熟识以来,导师的母亲每年都会送我几瓶“珍藏”,送出之时总忘不了叮嘱一句:“润,别忘了还我瓶子啊!”
无从探寻是哪位古罗斯女人开创的这种储存传统,也不想考证从桦树皮到玻璃器皿进化过程中腌制技术的改进完善(其实对于擅长烹调的中国人来说,其技术含量实在低得入不了典籍),笔者只是想到了传统——作为传统,男人不下厨房和夏令腌制冬菜同时被俄罗斯人固执地保留下来。
曾记得小时候家贫,上学时总是带足煎饼咸菜,在别人白面馍馍就黄瓜炒肉的熏香氛围里完成了自己成人的洗礼。“煎饼就咸菜”是发愤图强的乡下后生们光荣的传统。如今想来,成功抵御熏香诱惑的法宝就是“人穷志坚”的家教传统和“小米加步枪照样打败洋枪洋炮洋罐头”的革命传统,准确地说就是抱定“煎饼就咸菜照样能考上大学”的坚定信念。那时候就连皇城根儿的老少爷们冬天也得抱着大白菜过活,为了腌、炖、炒、溜、拌绞尽脑汁储存大白菜是中国北方市井人家过冬的优良传统。无疑,当时中国饭桌上还是需要腌菜的,不仅需要,且是篱笆墙影子下蹲着吃饭的主儿们的主打菜品。成家后早饭里总少不了少许腌菜,妻子总是嗔怪:“那么多吃的,你老吃咸菜干什么,亚硝酸盐!”生于上个世纪70年代末双职工家庭的妻子自然不了解其中的原委。或甜或咸,那浅浅的一小碟其实只是当年那个农家小哥对往昔峥嵘岁月的恋恋思味。
曾听到过一位俄罗斯指挥教授对中国学生的评价:在他们的印象中,无论是纸上得来还是口耳相传,中国人一向拥有勤劳、淳朴、善良、好学的美德,但是现在从自己所教的学生身上却看不到多少这样的传统。有些人经常迟到、旷课,对所学技能和知识不以为然,某些女孩子的矫情、懒散、无知、自傲和无礼尤让俄师们费解。的确,与新中国成立初的一批批留苏学生比起来,现而今留学生中挑灯苦读的身影是少了许多。时过境迁,许多传统灰飞烟灭!有人会说:如果俄罗斯的经济提上去,如果他们控制住通货膨胀,看老毛子还会腌菜过冬吗?
突然想,男的买菜,女的做菜,就像歌剧中绝不会演串的角色,更像交响乐队中永不艳羡其他伙伴的乐手,各司其职、恪守秩序其实没什么不好。说起男耕女织的生活来,没见哪位会面露厌色。与飞步疾驰气喘吁吁的中国人相比,物资匮乏一日三餐只能在自家餐桌上解决的俄罗斯人仍旧心平气和地守着自己的规矩,散步、游泳、晒太阳、采蘑菇、摘野果、看芭蕾、听歌剧,这些穷人们喘气比我们匀和。少了攀比和嫉妒,多些平和与淡定,其幸福指数应该在国人之上。多简单的一个道理:吃得好穿得好,您不一定就幸福!去上声乐课的时候,导师的母亲总是一边摆弄她的瓶瓶罐罐一边和和气气地唠叨:“润,现在是夏季,要多吃些瓜果蔬菜”——没有丝毫无奈和苦楚。突然明白,俄罗斯主妇的瓶瓶罐罐中装的其实不是酸黄瓜,也不是咸蘑菇,而是秩序,是传统,是人文关怀,是知足常乐,是对生活涓涓细流般的爱。
我们不需要腌菜吗?中国人不需要腌菜的瓶瓶罐罐吗?其实超市和市场上哪能少了腌菜,很多国人的味蕾中少不了这一味,只是我们很少自己去腌菜了,更不会收集吃空了内容的瓶瓶罐罐。腌菜从那年那月的主导地位可怜兮兮地滑落到觥筹交错、杯盘狼藉的间隙里,成了腻歪了重口味的食客们调剂味觉的一小筷儿。国人的心态就像飞驰的高铁,行色匆匆间丢落了许多,包括道德、信仰、传统,当然也包括腌菜和腌菜用的家伙什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