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尼亚锡纳亚夏宫。 摄影/杨宇
文/弱水
从来不会主动与人说“教老外汉语容易不容易”的问题，但因为从事对外汉语的工作，经常会有人问：“刘老师，教老外汉语容易吧？”你听，是“容易吧？”，不是“容易吗？”，那语气显然是说容易。更有甚者，说得更直截了当：“教老外汉语还不容易！”标准的反意疑问句，不仅说容易，还加强了语气。是啊，从小就稔熟于心的语言，标准的普通话，再加上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底子和伶牙俐齿，要说教老外汉语不容易还真不容易！说不容易，还真怕人家撇嘴说：“你真会做秀！”
想想也是，在人们的想象中，教老外汉语就像教幼儿园的孩子一样简单。你说：“你好！”他们学：“你好！”你对他说：“认识你我很高兴。”他对你说：“认识你我也很高兴。”还有啥容易不容易的，人人可教之。
真这样吗？告诉你一个例子，自己判断吧。
一天，给大三的学生上课，课文的题目是《万里长城》，其中讲了“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学生学得饶有兴致。课文里说：“孟姜女走过万水千山，好容易到了长城。”我随口习惯性地说：“孟姜女走过万水千山，好不容易到了长城。”反正这里“好容易”和“好不容易”，都表示不容易、很难，没什么区别。但转念想，学生一定不知道，于是问：“好容易到了长城”和“好不容易到了长城”意思一样不一样？果然，不出所料，十几个学生，绝大部分说不一样。
在他们看来，“好容易”是很容易、不难的意思。那么，“好不容易”当然就是不容易、很难的意思。最后有一两个说意思一样的，容易或不容易，难或不难，但我知道他们是看我的表情懵的。于是，我得意洋洋地告诉他们：“好容易到了长城”和“好不容易到了长城”都是很难、很不容易到了长城的意思。“啊？！”他们很吃惊，但懂了，也会了，还觉得汉语怪有意思的，肯定和否定竟然意思一样。
下课时按计划让他们写一篇介绍罗马尼亚著名建筑的短文，顺便额外地让他们分别用“好容易”和“好不容易”各造3个句子。不错吧？容易吧？“教老外汉语好不容易”！
第二次上课，一看学生交上来的作业，这个好容易的问题变得不容易起来。
诸如“我好容易有了件新衣服”、“我好不容易上了大学”这些表示不容易、很难、用对的句子就不说了。还有“我很好不容易”、“我非常好容易”这些病句也不说了。就说下面的句子吧。
“这次汉语考试好容易，我只得6分。”
“好容易的一件事，我做了很长时间。”
我一看，麻烦。我心里清楚，写这些句子的学生，一定是在表达：“这次汉语考试很难，我只得6分。”“很难的一件事，我做了很长时间。”而实际上，这里“好容易”又明明是很容易、不难、简单的意思，不再是上节课讲的不容易、很难的意思了。
好，问题出来了。“好容易”一会儿表示很难，一会儿表示不难，那么，“刘老师，请问，什么时候它表示很难，什么时候它表示不难？”
告诉学生说“汉语就是这样的习惯，你一句一句地记吧，记得多了、习惯了就会了”吗？告诉学生说“这个问题很复杂，别问这么多，先知道有这样的用法就可以了”吗？显然，这样的回答是糊弄老外。显然，这样回答你不配做对外汉语教师。
仔细想想，我们从来不考虑这个问题，从来不问为什么，也从来不会用错，幼儿园的孩子都会。可一个好的对外汉语老师，就得告诉人家一个基本可循的规律。不然，就像“中国队大胜美国队”和“中国队大败美国队”都表示中国队赢了、让老外一头雾水一样。你中国人咋那么厉害，“大胜”、“大败”都是你中国赢，这古老、神秘的语言弄不懂，没法学。
于是，开始查资料，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看如何才能给学生讲清楚。没想到，一个看似简单的“好容易”、“好不容易”的问题，竟让我熬了一晚上的时间。
请看《现代汉语词典》2002年增补本第502页：“……在‘容易’前面，用‘好’或‘好不’意思都是否定的，如‘好容易才找着他’跟‘好不容易才找着他’都是‘不容易’的意思。”如此权威的词典，也没有说“好容易”有时也表示很容易、不难的意思，也没有说清楚什么时候它表示不容易、很难，什么时候它表示很容易、不难。想给学生讲清楚，自己琢磨去吧。
先从“好不容易”开始。“好不”是副词，就像“好不热闹”“好不漂亮”和“好不厉害”一样，“好不”用在某些双音节的形容词前，表示程度深，并带有感叹语气。“今天的聚会好不热闹！”就是说今天的聚会很热闹。注意，这样用的“好不”可以用“好”换，“好热闹”和“好不热闹”的意思都是很热闹，是肯定的。但是，请再注意，汉语中有一个词是特例，就是“容易”，“好不”在“容易”前面，却是表示否定，“好不容易”是不容易、很难的意思。要记住，“好不容易”是一个特殊的例子。
再讲“好容易”。“好容易”就像“好冷”、“好香”、“好大”、“好漂亮”、“好熟悉”一样，“好”用在某些形容词、动词前，也表示程度深，带有感叹语气。“这个姑娘好漂亮！”就是说这个姑娘很漂亮。“好容易”就是说很容易、不难的意思。但是，注意这个但是，在有的句子里，“好容易”却表示很难、不容易。那么，什么时候它表示很难，什么时候它表示不难呢？
讲了汉语组词的规律，再讲句子，这才算切入正题。好，我们先看下面的例句：
1.我好容易买了一个花瓶，却让他摔碎了。（“好容易”做状语）
2.这次汉语考试好容易啊！我一个小时就做完了。（“好容易”做谓语）
3.好容易的汉语考试，你却不会做。（“好容易”做定语）
4.你要吃中餐，说得好容易，谁来做啊！（“好容易”做补语）
在上面4个例句中，只有第一个例句“好容易”是表示好不容易、不容易、很难的意思，其他3个句子，“好容易”都表示简单、很容易、不难的意思。
那么，总结一下。只有“好容易”作状语时，被修饰的对象是动词性的短语，从语义上看，这些动作已经完成了，并表示动作、行为的结果时，“好容易”才表示很难、好不容易、不容易的意思。这时，“好容易”和“好不容易”可以互换，都表示很难的意思。在形式上往往是：“动词+到”、“动词+了”，或动词带结果补语等。例如：
1.孟姜女好（不）容易到了长城。
2.中国队好（不）容易赢了美国队。
3.他好（不）容易找到那个姑娘。
4.他好（不）容易爬到山上。
5.我好（不）容易来到罗马尼亚。
除此以外，其他时候，“好容易”都表示很容易、简单、不难。容易吗？在千千万万个汉语例句中总结出规律，告诉你了，当然容易。今天，人人皆知地球围着太阳转，也很容易。可是，这并不算完。这只是你刘老师看了很多资料，弄懂了这个问题，总结出的最简洁明了的回答思路。下面，你还要考虑怎么用非学术的、学生都懂的语言告诉他们，让他们都听明白，学会，下次上课不再有人问你这个问题。而作为英语底子不好的老师，还要复习、准备主语、谓语、定语、补语、肯定句、否定句等一些可能会用到的词汇的英语表达，以防突然有人问：“刘老师，补语什么意思？”
其实，这只是教老外汉语中一个极平常的例子。平时，像：“刘老师，满意和满足有啥区别？为啥有时候用满意和满足都可以，有时候用满意对、用满足就不对？”“决心和决定有啥区别？”“还、和、也有啥不同？”“一次和一遍有啥区别？”诸如此类的问题，你随时随地都可能遇到。或许你会说，这是教有汉语基础的3年级的学生，教才学汉语的老外说汉语，总容易吧？
那咱就先说发音。你说：“我叫剑涛。”99%的老外会叫你“剑刀”。别笑，这还是有学语言天赋的、发音好的，起码，第一个字“剑”还不错。你告诉他不对，是剑涛，他还会笑眯眯地、亲切地叫你“剑刀”。如是3遍，你知道原因是他汉语拼音d\t不分。没有得当的方法，你就是教100遍，他还是d\t不分，他这辈子可能就叫你“剑刀”了。当然，还会有j\q\c不分，zhi\chi\shi不分，zi\ci\si不分等各种情况。别说教老外，你教一个港澳台同胞、教一个南方诸如广州的美眉试试，看多少次、多长时间能让他们分清这些发音。
再说声调。课堂上老外突然说：“老师，有个问题，我可以吻你吗？”第一次遇到这情况，你准会吓一跳，但你马上就明白了，他是想说：“老师，有个问题，我可以问你吗？”你说：“你不可以吻我。”他不明白：“有问题为什么不可以吻你。”你再反复告诉他：汉语有四声，声调有区分意思的作用。“吻我”是“kiss me”，“问我”才是“ask me”。妈、吗、马、骂，发音一样，声调不一样，意思就完全不一样。他连忙说对不起，下次，有问题，还是“我可以吻你吗”？四声不分，这是初学汉语的老外、教汉语的老师最头疼的事。也难怪，人家母语中、人家会的外语中，压根儿就没有四声。别笑老外，反过来，你学学你母语中没有罗马尼亚语、俄罗斯语中有的卷舌音试试，我相信，你的舌头照样硬得像棍似的。何况，人家只一个卷舌音，你却有四个声调，外加上轻声，“你好”、“很好”等三声和半三声的三声变调，一会儿是四声的“不”：不喝、不忙、不好，一会儿是二声的“不”：不是、不要、不对，一会儿是轻声的“不”：对不起、吃不了、去不去。没有得当的汉语的招儿，想让老外学会、学好这些，你试试。
说句心里话，对外语不好的我来说，我情愿教高年级的学生，无论如何，他们已懂不少汉语单词，会不少汉语句子，有啥问题，你还可以用你熟悉的汉语想办法回答他们；低年级的学生，就我那点儿可怜的英语和他们那点儿可怜的汉语，要解释回答清楚问题，真要付出加倍的努力。
怕被学生挂在黑板上吗？既然脸皮儿薄，就得下功夫备课。尽管，你准备的也许上课只用一部分，或一小部分。常说，给学生一杯水，自己要有一桶水。一桶水，说起来容易。别说一桶水，就是大半桶水，怕没有十年八年的功夫你蓄不起来。反正，我觉得自己连半桶水都没有，常常有些捉襟见肘。
来罗马尼亚前，一老朋友夫妇从美国归来探亲，两人一文一理，一博士、教授，一硕士、白领，英语水平更不在话下。说起对外汉语，还算尊重地十分谨慎地问：“不难吧？”我说：“说难也不难，说不难也难。就像咱评价哪个英语老师好，哪个英语老师不好一样。教汉语容易，教好不容易。举个例子吧，问你们一个很平常的问题：汉语‘突然’和‘忽然’一样吗？有啥区别？这是我参加出国考试的一小道题。”他们想半天，也没想出有啥区别，一再地说：“就是，天天说，肯定有区别，但到底有啥区别呢？”两人面面相觑。我知道，一时半会儿，他们肯定回答不出来。
平安夜，和北京外国语大学学罗马尼亚语、来罗强化口语的研究生一起做饭，这个研究生又提起教老外汉语难不难的问题，和很多人一样，她用的是地道的反意疑问句，以为“还不容易”！我简单告诉她课堂上我才遇到的“好容易”、“好不容易”的问题，请她回答。她也一愣，想一会儿，想不出答案，便恍然大悟一般：“就是。我们从来不想这问题，从来不问为什么，就用了，还用得很好。”随后万分同情地说：“刘老师，现在想来，在北外，我们学罗马尼亚语，学其他外语，也常会问外教类似的问题，咱中国学生更较真儿，也问得他们一愣一愣的。”那安慰的口吻，似乎为我报了一箭之仇似的。
说半天，只是说到教老外汉语的一个面。其实，教老外汉语还会涉及中国传统文化、中西文化交流等诸多问题。若把这些内容也加上，我那不到半桶水的水，怕只能论杯算了。
教老外汉语容易吗？都说“教老外汉语还不容易”！教老外汉语真的是“还不容易”吗？好容易才弄明白了“好容易”和“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敢说“教老外汉语好容易”了，却又感到教老外汉语既好容易，又好不容易。教老外汉语到底容易不容易？我想看了这些，再做出你的判断，想再说“教老外汉语还不容易”不容易。
呵呵，好容易、好不容易不晕不太容易。其实，“好容易”和“好不容易”对老外来说就是不容易、好不容易，对汉语老师来说还不容易？！这意思是说容易、好容易！不是说不容易、好不容易。呵呵，诸位看官，见笑了。写这篇短文还真不容易！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