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岱
那是来日本不久后的一个夜晚，外面寒风寂寂，我和夫围在榻榻米的小炕桌上温习着功课。忽然，在已有些凉意的深秋的夜空中，传来了一阵悠扬的音乐声，由远及近，缓缓地向我们飘过来。音乐如泣如诉，如咽如鸣，仿佛一个人在悄悄地低吟，又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悲伤的故事。抑扬顿挫的乐曲中，还夹杂着时断时续的汽笛长呜及一个苍老孤单的吆喝声。仿佛触电一般，我被这声音深深地吸引住了。
夫告诉我，这是卖烤白薯的手推车来了。
顿时，记忆的闸门仿佛一下子被打开了一般，十冬腊月间故乡那甜丝丝的烤白薯的香味一下子溢满了我的心间。泪水模糊了双眼，我急忙拉开窗帘，跑到阳台上，想寻找那推着货车的老人。外面空空荡荡的，看不到那盏耀眼的红灯笼。失望中，一抬头，却看到了一轮圆圆的月亮，在宁静而悠远的夜空中，散发着夺人的光芒，像故乡的一样明亮。后来才知道，那首拨动我心弦，引起我无限思乡之情的乐曲就是脍炙人口的《荒城的月》。
提起《荒城的月》，在仙台可以说是家喻户晓，因为它的词作者，著名诗人土井晚翠就出生在仙台。晚翠明治4年出生于仙台木町通二町目，祖父和父亲都是资深的实业家。由于对文学的爱好，他放弃了唾手可得的作为长男继承家业的机会，先后进入仙台英学塾、第二高等学校及东京帝国大学英文科学习，为以后的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并从此活跃于文坛。明治31年，东京音乐学校《中等唱歌》编辑部公开募集，为24岁英年早逝的天才作曲家泷廉太郎的名曲《古城的月》选配歌词，土井晚翠以会津若松“鹤之城”、仙台“青叶城”以及大分“冈城”等3处遗迹为背景创作的《荒城的月》不仅一举中第，而且以其优美的意境，哀愁的笔调，表现了“人生苦短，艺术永存，歌咏自然，思念家乡”等种种复杂的感情，成为与原作珠联璧合、相得益彰的日本音乐史上的杰作，并深深地打动了许多日本人的心，成为传唱一时的名曲。
晚翠成名后，出于对故乡的依恋和对教育的热爱，曾两度返回高中时代的母校—仙台第二高等学校执教，并长达30年之久。为了表彰他在艺术上的杰出成就及对家乡作出的贡献，仙台市于昭和24年授予了他名誉市民的称号，并在他去世时，为他举行了仙台市葬。
晚翠对故乡的影响是巨大的，他不仅成为了仙台精神文化的象征，而且受到了家乡人民深深的爱戴，在他去世近100年的时间里，人们举行了各种各样的活动来纪念他。在仙台最繁华的街道——青叶通一番町上，每隔1小时报时用的奏鸣曲采用的就是《荒城的月》的主旋律，夜深人静的时候，空空荡荡的街道上响彻这首忧伤的乐曲，实在是动人心弦。仙台市内还有以土井晚翠名字命名的晚翠通，青叶城迹的广场中央，立有《荒城的月》的石碑以及二高的学生从福岛县相马宁多川上游运来的“天地友情”碑。弯弯曲曲的小巷深处，还完整地保留着土井晚翠的故居——晚翠草堂。而最激动人心的，还是由晚翠会——即现在的“国际友好鲤鱼帜”于每年10月19日(晚翠的忌日)举行的市民大合唱。在一番町的露天广场上，几百名身穿白衬衫，系着黑色领结的普通市民，手捧曲谱，在庞大的乐队的伴奏下，齐声高唱《荒城的月》，其情其景，不仅使人叹为观止，而且还使人感受到了晚翠精神的永存及其艺术不朽的魅力。
作为一名异乡人，也作为一名普通的留学生，我只听到过一次正式的《荒城的月》的演奏，那是在一次日中友好交流音乐会上。用传统乐器古笛奏出的旋律，浑厚而苍凉，带着一丝淡淡的忧伤，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使我不仅对土井晚翠这位著名的诗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而且也对仙台这个异国之乡产生了一种依恋之情。
而真正体验到晚翠笔下的意境的，还是在上学的时候。那时，我刚来日本不久，在宫城教育大学攻读陶艺研究生。由于学校在山上，又由于每天都要跟老师一起烧窑到很晚，因此每次步出校门时，都已是星光满天。站在大巴站前，周围是一群无忧无虑熙熙闹闹的日本大学生，自己内心深处的孤单、苍凉及无助的感觉是可想而知了。这时，如果是晴天的话，抬起头，就会看到深邃的夜空中挂着一轮皎洁的明月，散发出绚烂的光芒，仿佛东山魁夷笔下的风景画一样优美。在这光芒的映照下，周围的一切都好像失去了色彩，只剩下明月的光辉照得人心底澄亮，仿佛得到了净化一般。登上车，大巴开始出发了，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汽车缓缓而行，一会儿翻过树丛，一会儿越过田野，一会儿又跨过稀稀落落的村舍，而月亮也好像长了尾巴的小蝌蚪一般，游弋在山野和丛林之间，紧紧地跟在车旁。终于，汽车驶过了著名的阿部次郎散步道，开始下山了，山下已是一片灯火的海洋，预示着又一浮华而喧闹的夜晚的开始。而山上，散步道的旁边，却耸立着那座著名的青叶城，夜光中，城址仿佛一座沉默的时间的门，散发着泠泠的清光。月亮似乎找到了最终的归宿一般，停下了跳跃的脚步，把自己紧紧贴在角楼旁的夜空上，仿佛一个辉煌的剪影。
汽车已走出很远了，我回头望去，银盘一样的月亮依然无言地挂在那里，这时，我的耳边不由得又响起了那首《荒城的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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