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文君 我在加拿大多伦多的一所Community College里教书。北美的中国人把Community College直译为社区学院,或者称它们为大专。我不同意这两种叫法。社区学院,好像是在社区里招生,规模很小的学校。其实不然,就拿我们学校来说,它面向全国甚至全世界招生,而且科系非常全。还有“大专”这个词,我们也授予本科学位,只不过课程比较偏重实用技术。我还是觉得独立学院这个称呼比较适合我们这类学校。 学校是社会的缩影,加拿大的多元文化、民主自由的观念和个人主义的文化都折射到校园里。 多元文化的校园 加拿大是个移民国家,人种、种族、文化多元化。多伦多可以说是这种多元文化的代表,我们学校又是这种多元化具体的缩影。虽然超过97%的老师是当地人,学生却来自世界各地。我教的一个班里有土生土长的多伦多人,更多的是俄罗斯和印度人,还有的人来自墨西哥,尼泊尔,特立尼达和多巴哥,印尼,孟加拉,土耳其,韩国,日本……说它是个小小的联合国真不为过。从整个学校的生源来看,来自中国和印度的学生格外多,大约是由于这两个人口大国在经济上的崛起,更多人有经济实力到海外接受教育。 这些来自海外的移民或者是国际学生,除了印度这个以英语为官方语言的国家,英语大多有问题。他们听地道的英语和带口音的英语都有困难。这对老师就是一个挑战,必须用简洁清晰的语言讲课和表达思想。不过,英语非母语的人对彼此的语言不会特别挑剔,不会像当地人,会挑剔外来人的英语不标准,有口音。非本地人之间也比较容易接近。特别是一些发展中国家,比如巴基斯坦的学生,他们会说跟我们国家关系不错,还会挣扎着说两句“谢谢”、“你好”之类的话来联络感情。春节的时候,他们会说Happy Chinese New Year! 我还发现在种族混杂的环境当老师,作为一个少数族裔,受接纳的程度比当地老师还高。来自加拿大以外的人对当地人尤其是白人往往有误解。有的学生把我的一个白人同事汤姆称作是“种族主义者”。这在弘扬人人平等的北美可真是压脑袋的大帽子。难怪汤姆会为这个称呼难过。他大喊冤枉,说:“我在亚洲生活5年,他们竟然说我歧视外国人。”于是我得出结论,只要你是少数,就是弱势群体,就容易有被歧视的感觉。而且,有时歧视真的存在,另外一些时候只是自己神经过敏。在当地人多的课堂,我这种性别和族裔都属弱势群体的人,当然会有一些加拿大女孩子或女人吹毛求疵。好在“好心”在全世界通行,理解了我的善意,她们慢慢都会友好起来。 我们国家有师道尊严的说法,比较尊师重教。中国学生无论是好生差生,对老师态度都还好。加拿大学生在校内外见到老师基本上都是爱搭不理的。汤姆就对我说过说,对当地学生好,他们认为理所当然。国际学生来到这个国家不容易,别人对他们好一点,他们就懂得感恩,见到老师总是笑着打招呼。 校园里的民主和自由 西方的民主、自由、人人平等的思想渗透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和领域。哪怕是一个学生投诉,系里都会建议被投诉的老师改善考试方法和授课方式等。每个学期结束的时候都有问卷,让学生填写对老师和课程的反馈意见。如果大多数学生对这个老师评价不好,系里会重视的,对这个老师的职业生涯不会有好处。同样,对于老师们来说,如果校方拒绝我们加薪的要求,经投票,如果多数教师同意也可以罢工。这种体制的好处是,不管你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人,你的意见都有人听取、采纳,这样就有释放情绪的途径,不会积累怨恨和不满。这也在师生之间,雇主和雇员之间形成制衡,弱势群体也会被保护,强势群体也要自省。 不过,一部分人的民主往往是对其他更多人权利的侵犯。比如在课堂上为了解决一两个学生的简单题会耽误全班几十个人;教师罢工无疑又是以学生的学业为代价。过多的民主还会给人可乘之机。有一次,学期末我给学生们一个作业,可能难度稍微有点大,他们就联名签字,要求我换一个简单的作业。其实这个作业对他们很有好处,但我也只好妥协了。那次作业事件之后,我只好息事宁人地想,也许是我不好,高估了他们的程度,该给他们出难度适中的作业。 说到自由,我的确觉得在这里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有思想、行为和生活方式上的自由,谁也不会干涉谁。学校对学生的着装,行为方式都没什么干涉。课外生活也是他们自己安排。这里的学生都是自己注册课程,自己处理跟校方的事,不像中国,有一个班级体,有班主任和班干部统一管理一些事情。 这种自由也跟他们崇尚个人主义有关系。个人主义社会中人们之间不会干涉彼此的事,这就意味着即使你遇到困难,需要别人帮助时也不要指望别人会伸出援助之手,所以凡事都要独立。学校就规定,如果学生家长来找老师谈子女的问题,我们就会告诉他们,让学生本人来跟我们谈,他们自己的事应该由他们自己解决。由于人们不会像集体主义的社会那样彼此关照,人与人之间就有很强的距离感。 说到人和人之间的距离感,学校的教师行为规范中有规定,不要跟学生建立私人关系。我们一般都不会在学生成绩出来之前接受学生比较贵重的礼物。在校外,老师和学生都是独立的个体,学生的行为不在老师管理的范畴。所以上面提到的见面形同陌路很自然。我经常收到学生邀请加入Facebook的电子邮件。但我从来不回应,因为我们不该走入彼此的私人空间。当地的同事能请学生到家里做客就算是比较亲近的举动了。不单是师生之间,同事之间虽然也会聊家长里短,但聊得很少,彼此也不大打听私事,8小时以外的交往几乎没有。这里没有东方人那种浓浓的人情味,人和人之间距离远了,也就没有错综复杂的关系和情感纠葛。 我觉得这种规定和行为方式还是合理的。因为这样老师可以自我保护。如果跟学生走得太近了,会引起其他学生的误会,也有可能打分不公正,一旦有学生到系里投诉,对自己绝对是负面的影响。其他同事还提醒我,作为讲普通话的中国老师,最好不要跟中国学生讲中文,这会引起其他族裔学生的不满。我也很感激这个同事。这种社会体系下,人们内心尽管也渴望心与心之间的交流,但理性上知道还是保持距离为好。 我个人觉得美国校园那么多起枪击事件多少跟这种人和人之间的距离有关。在北美,人和人之间的情感表达是在理性的框架中,是适度的,有节制的,得体的。这样表达出来的感情很难让接受方有被真正关心的感觉。我还发现他们在相似场合中的言辞严重趋同。比如你的家庭出了什么问题,他们都会说,I am sorry about this. 再比如你给他们一个小礼物表示感谢,他们基本上都会说, You are so sweet! You don't need to do this. 然后来一个拥抱。这样,在他们看似很关心的言辞和举动在我们看来就像是程式化的,只是社交礼仪和辞令,没有真正的情感投入,是不能温暖人心的。北美的学校都有提供心理咨询的办公室。但从那里所能得到的帮助都是机构里公事公办隔靴搔痒式的。试想一个刚刚成年的学生,肯定有很多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没有人关注她或他内心的感受,遇到烦恼得到的是有距离有分寸的关心,时间长了心里肯定有很多解不开的结,发展到有些极端。
作者(前排左三)和她的学生合影。
校园是社会的缩影 社会发生的变化直接折射到学校。我想这一点在哪里都一样。最近十几年来,加拿大社会跟中国一样发生很多变迁。比如,全职工作减少,兼职机会增多,工作流动性大,就业竞争激烈。新技术的出现淘汰掉一些传统行业,经济全球化使加拿大的制造业失去了很多工作机会。特别是最近两年的经济危机,很多人失去了工作到学校再就业培训。学校里一些学生边读书边找工作;另外一些学生想继续深造;还有的全职读书,全职工作。这样,不同背景,不同年龄的学生对教育的看法和期望值自然不同。 在课上,面对电脑有些学生会看电影,打游戏或者是聊天。有的学生面试工作,干脆缺课。还有全职读书打工的学生上课的时候经常是神思恍惚,我的问题问了两遍,开始在教室里搜索,他们才如梦初醒地问我,能不能再重复一遍?这时,我就会想我讲得不好?心里是一种很强的挫折感。于是就处心积虑地想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思考怎样让youtube,facebook,myspace这些社交网站辅助教学而不是阻碍教学,还曾想尝试拍教学短片贴到网上方便那些缺课的学生。为了传达跟课程有关的信息,同样一件事情在课前、课间休息和课后宣布3次,之后还得贴在课程网站上。 面临升学就业的压力,考不再是老师的法宝,分数却越发是学生的命根。每逢期中和期末公布成绩的时候,都会收到一些讨要分数的电子邮件。虽然大多数都是很礼貌的,但也有一些平时跟老师关系似乎很融洽的学生在关键时候也毫不客气。越来越觉得那种跟学生保持职业距离的做法是明智的。不然在这种利益冲突的时候很难应对。 说到底,在加拿大教书,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私人情感和职业作风,宽容和严厉,职业操守和现实社会之间的矛盾冲突给这份工作带来了很多难度和压力。在这几对矛盾之间搞好平衡需要的是感性和理性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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