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奥古斯塔（外一篇）

文/张岚

多少次我重返奥古斯塔，那个有夏无冬的小城，那段闲闲静静的时光。

橡胶山庄的玉兰树，又在2月天爆满了花朵？老人一样的树杆下，摇摇欲坠的白色木板别墅，是否已拍卖出去？路旁那一丛灌木，还结着四季常红的小果果吗？

笔直的松树，高高地站立于草坪之上，稀落的树冠，遮不住片片阳光和朵朵白云，却让鸟儿的声音来自天堂。

长长的校车，顶着“Stop”的牌子，从山下蜿蜒爬上。车门打开的时候，小安德鲁一骨碌跳下来，拖着肥大的裤脚，不忘记向车上的金发小女孩挥挥手。

坐在原木搭成的台阶上，与身材魁梧的黑人警察弗兰克慢慢聊天。聊在中国遇见警察要赶快下车毕躬毕敬，聊在美国有警车相随则切记把双手放在驾驶盘上。弗兰克美丽的苏格兰籍女友，总披着美丽的方格披肩，牵着他们娇柔的女儿款款而来，让及膝的长发飘扬成一片黑色的旗帜。

马路拐角那家永远挂着“Sale”牌子的装饰店，消磨我多少无处打发的时光。丝绸的、锦缎的、亚麻的布艺靠垫，垂着长长绦子边的手绣桌布，或百绉或轻纱的落地窗帘，还有高高低低的仿古台灯……不菲的价格让人驻足，不过没关系，在那把19世纪的老靠背椅上坐一坐，守着一圈昏黄的光晕，仿佛是这宫殿的主人。

还有售酒的专卖店，掩映在浓浓的树荫里。琳琅满目的酒色中，却找不到中国的二锅头。比一比大概只有俄罗斯的“伏特加”有点度数，喝到嘴里，呛得差点背过气去。换瓶日本清酒尝尝？先生坚决反对，说那根本不叫酒，那酿造的原料是他们老家用来饲牛的。

在温柔的夜晚，看醉汉摇摇晃晃穿越马路。尽管躲得远远的,眼光却始终不能离开他。曾听人讲，快乐的人醉酒后会笑，悲伤的人醉酒后会哭。他饮了这么多，是为笑还是为哭呢？

多少次送先生上班后，自己开车到各个商场里逛。遇见尚未开门的，便坐在木椅上等候，看金色朝阳一点点投下丈长的影子。店员奇怪哪里来的这么个闲闲的东方女孩，常挥挥手提前放我进去。手里攒着一堆购物券，四处比较蔬菜的价格，能为便宜5毛而欣喜，却从来不注意汽油又跌下去一大块。

也曾在星期日的上午，走一走破旧的Downtown。空空荡荡的马路上看不到一个行人，偶尔有车驶过，只听得一阵绝尘的马达声。两旁的楼都高不过3层，黄色泥土的外观，整面墙剥落了油彩的壁画，主日礼拜的虔诚,更显出这座小城中心的落寞。那座建于1845年的棉粮中心（见上图），红砖彩璃高屋顶，依稀诉说着往日的荣光。

也曾在阴冷的雨天，驾车驶过城中的那段小高速。几十英里路途，峰回路转，没有一段直道。两旁是满眼的树叶，满怀的绿色，无底的山谷，原始的密林。雨水忽大忽小，绿色时浓时浅，山谷中的密林也是时明时暗，时远时近。

在明媚的4月天赏花。奥古斯塔的4月啊，除了万紫千红，还有什么语言可以形容呢？马路边，住宅里，窗台上，公园中，一片片，一簇簇，挤满了五颜六色的花仙子。就连加油站旁，也一丛丛争奇斗妍。花开的季节，也是全美高尔夫公开赛的日子，小城路路插彩旗，气球飘扬，人人过节呢。

刚到奥古斯塔时，夜夜梦回北京。梦中的奥古斯塔是一座孤岛，阻断我归家的路程。再来休斯敦，日日想的又是奥古斯塔，怀念那里的闲适与单纯。大学毕业时曾有同学送我一句话——“莫把他乡作故乡”，我当时一笑置之，哪里想到如今真的四海为家。

奥古斯塔，何尝不是我的第二故乡呢？

坚贞不屈的龟，是我们在佐治亚州奥古斯塔的Olmstead湖边拾到的。暮春的傍晚，夫和我扛着鱼杆在湖边钓鱼。水光潋艳，晴色方好，却乘兴而来，扫兴而归，不要说鱼了，连个小虾米也未捞到。正走着，看见一位黑人兄弟一扯杆，一只大鳖被甩上岸。鳖咬死鱼饵。老黑怎么也拽不下来,急得直跺脚。恰好桶里有把剪刀，夫便热心地帮他撬开鳖嘴。老黑说他要的是鱼，不是这东西，要放生。我们窃喜黑人兄弟不识货，兴高采烈地把鳖拿回家。

在美国住久了，总觉嘴里无味，而对超市里的冷菜冻肉，特别怀念清蒸鲩鱼、冰糖甲鱼的味道，想这回可一饱口福了。但夫仔细辨认一番,说这是龟，不是鳖，也就不是甲鱼。这样反倒犹豫起来，因为龟是长寿之物，夫又姓寿，吃了龟，不等于吃了自己吗？

先养两天再说吧。

夫对龟很上心，每日上班前为它换水。头几日桶里的水总是混浊不堪，渐渐地清爽起来，大概将肚里的脏物吐完了。我想,它吃什么呢？夫说吃米饭，我丢一小撮饭团，没有动静。夫说吃腥物，洗鱼时将鱼肚捞出喂它，也没有效果。夫又说吃虾，我将虾剪成碎段，一天一夜，虾都有臭味了，龟还是不吃。最后夫说必须喂猪肝，天哪，这鬼地方我都吃不上猪肝，上哪给它买呢？

龟拒吃任何东西，每日只喝清水，有时将头探出，吸几口空气。桶太小，只够它勉强转个圈，此时便会听到“哗哗”的磨擦声。我曾将它丢进浴缸，以为它可以活动一下筋骨。刚开始，有一整天的时间，龟蜷缩不动。后来它慢吞吞地在浴缸里爬行，但一有人进去，他立刻把头缩回，仿佛死物一样。再后来它努力想爬出浴缸，坚硬的甲壳一次次冲向光滑的缸壁，发出不绝于耳的“嘭嘭”声。声音之大，不仅常常将我从午睡中惊醒，即使在屋外乘凉，也可以听到。我知道这根本无济于事。就算挣扎出浴缸，还能逃出房间吗？但龟却顽强而有韧性，日复一日，想恢复自由。

这样过了10多天，一天晚上，我陪夫到实验室，临行前夫又将桶拎到浴缸里，但却没有把龟抱出来，而是将桶放倒，说：“它自己会不会爬出来。”

回来已很晚了，我到浴室洗手，不经意，禁不住骇得惊叫：一侧的浴缸壁上，一条宽宽长长粉红色的血带，直延伸到龟蜷缩的脚下，夫冲进来看了看，叹道：“可怜的小东西。”我连声说：“放了它，放了龟吧。”

夫又将龟抱进桶里，放到汽车后座上。在我们的公寓边，有一个密林环绕的小湖，夫说就放在这里吧，我吭吭唧唧没有做声。往前开，经过萨瓦那河时，夫又说要不这里？我还是不做声，夫说，那你到底想把它放在哪里？这么深的夜了。我说：Olmstead湖。那么远呀，夫叫道。我说很远也要去，那里是它的老家，龟已经够可怜了，在这些陌生的环境里，它要受欺负的。

两柱雪亮的车灯箭一样刺破漆黑的夜，直向Olmstead湖驶去。渐渐地，湖边那些奇异的树挂凸现出它们朦胧而狰狞的轮廓，浅蓝色的夜雾幽灵一般弥漫住湖面。夫让我在车上等着，他涉过齐踝的杂草，直向水边走去。车灯中看不见龟，只看见夫弯腰将桶倾倒，又呆了一会，才转过身挥了挥手。钻进车里时，夫说：“龟没有死，我亲眼看着它，咚的一声扎进水里。”

此时的Olmstead湖，正响起一片初夏的蛙鸣。■

外一篇

捉放龟

多少次我重返奥古斯塔，那个有夏无冬的小城，那段闲闲静静的时光。

橡胶山庄的玉兰树，又在2月天爆满了花朵？老人一样的树杆下，摇摇欲坠的白色木板别墅，是否已拍卖出去？路旁那一丛灌木，还结着四季常红的小果果吗？

笔直的松树，高高地站立于草坪之上，稀落的树冠，遮不住片片阳光和朵朵白云，却让鸟儿的声音来自天堂。

长长的校车，顶着“Stop”的牌子，从山下蜿蜒爬上。车门打开的时候，小安德鲁一骨碌跳下来，拖着肥大的裤脚，不忘记向车上的金发小女孩挥挥手。

坐在原木搭成的台阶上，与身材魁梧的黑人警察弗兰克慢慢聊天。聊在中国遇见警察要赶快下车毕躬毕敬，聊在美国有警车相随则切记把双手放在驾驶盘上。弗兰克美丽的苏格兰籍女友，总披着美丽的方格披肩，牵着他们娇柔的女儿款款而来，让及膝的长发飘扬成一片黑色的旗帜。

马路拐角那家永远挂着“Sale”牌子的装饰店，消磨我多少无处打发的时光。丝绸的、锦缎的、亚麻的布艺靠垫，垂着长长绦子边的手绣桌布，或百绉或轻纱的落地窗帘，还有高高低低的仿古台灯……不菲的价格让人驻足，不过没关系，在那把19世纪的老靠背椅上坐一坐，守着一圈昏黄的光晕，仿佛是这宫殿的主人。

还有售酒的专卖店，掩映在浓浓的树荫里。琳琅满目的酒色中，却找不到中国的二锅头。比一比大概只有俄罗斯的“伏特加”有点度数，喝到嘴里，呛得差点背过气去。换瓶日本清酒尝尝？先生坚决反对，说那根本不叫酒，那酿造的原料是他们老家用来饲牛的。

在温柔的夜晚，看醉汉摇摇晃晃穿越马路。尽管躲得远远的,眼光却始终不能离开他。曾听人讲，快乐的人醉酒后会笑，悲伤的人醉酒后会哭。他饮了这么多，是为笑还是为哭呢？

多少次送先生上班后，自己开车到各个商场里逛。遇见尚未开门的，便坐在木椅上等候，看金色朝阳一点点投下丈长的影子。店员奇怪哪里来的这么个闲闲的东方女孩，常挥挥手提前放我进去。手里攒着一堆购物券，四处比较蔬菜的价格，能为便宜5毛而欣喜，却从来不注意汽油又跌下去一大块。

也曾在星期日的上午，走一走破旧的Downtown。空空荡荡的马路上看不到一个行人，偶尔有车驶过，只听得一阵绝尘的马达声。两旁的楼都高不过3层，黄色泥土的外观，整面墙剥落了油彩的壁画，主日礼拜的虔诚,更显出这座小城中心的落寞。那座建于1845年的棉粮中心（见上图），红砖彩璃高屋顶，依稀诉说着往日的荣光。

也曾在阴冷的雨天，驾车驶过城中的那段小高速。几十英里路途，峰回路转，没有一段直道。两旁是满眼的树叶，满怀的绿色，无底的山谷，原始的密林。雨水忽大忽小，绿色时浓时浅，山谷中的密林也是时明时暗，时远时近。

在明媚的4月天赏花。奥古斯塔的4月啊，除了万紫千红，还有什么语言可以形容呢？马路边，住宅里，窗台上，公园中，一片片，一簇簇，挤满了五颜六色的花仙子。就连加油站旁，也一丛丛争奇斗妍。花开的季节，也是全美高尔夫公开赛的日子，小城路路插彩旗，气球飘扬，人人过节呢。

刚到奥古斯塔时，夜夜梦回北京。梦中的奥古斯塔是一座孤岛，阻断我归家的路程。再来休斯敦，日日想的又是奥古斯塔，怀念那里的闲适与单纯。大学毕业时曾有同学送我一句话——“莫把他乡作故乡”，我当时一笑置之，哪里想到如今真的四海为家。

奥古斯塔，何尝不是我的第二故乡呢？

坚贞不屈的龟，是我们在佐治亚州奥古斯塔的Olmstead湖边拾到的。暮春的傍晚，夫和我扛着鱼杆在湖边钓鱼。水光潋艳，晴色方好，却乘兴而来，扫兴而归，不要说鱼了，连个小虾米也未捞到。正走着，看见一位黑人兄弟一扯杆，一只大鳖被甩上岸。鳖咬死鱼饵。老黑怎么也拽不下来,急得直跺脚。恰好桶里有把剪刀，夫便热心地帮他撬开鳖嘴。老黑说他要的是鱼，不是这东西，要放生。我们窃喜黑人兄弟不识货，兴高采烈地把鳖拿回家。

在美国住久了，总觉嘴里无味，而对超市里的冷菜冻肉，特别怀念清蒸鲩鱼、冰糖甲鱼的味道，想这回可一饱口福了。但夫仔细辨认一番,说这是龟，不是鳖，也就不是甲鱼。这样反倒犹豫起来，因为龟是长寿之物，夫又姓寿，吃了龟，不等于吃了自己吗？

先养两天再说吧。

夫对龟很上心，每日上班前为它换水。头几日桶里的水总是混浊不堪，渐渐地清爽起来，大概将肚里的脏物吐完了。我想,它吃什么呢？夫说吃米饭，我丢一小撮饭团，没有动静。夫说吃腥物，洗鱼时将鱼肚捞出喂它，也没有效果。夫又说吃虾，我将虾剪成碎段，一天一夜，虾都有臭味了，龟还是不吃。最后夫说必须喂猪肝，天哪，这鬼地方我都吃不上猪肝，上哪给它买呢？

龟拒吃任何东西，每日只喝清水，有时将头探出，吸几口空气。桶太小，只够它勉强转个圈，此时便会听到“哗哗”的磨擦声。我曾将它丢进浴缸，以为它可以活动一下筋骨。刚开始，有一整天的时间，龟蜷缩不动。后来它慢吞吞地在浴缸里爬行，但一有人进去，他立刻把头缩回，仿佛死物一样。再后来它努力想爬出浴缸，坚硬的甲壳一次次冲向光滑的缸壁，发出不绝于耳的“嘭嘭”声。声音之大，不仅常常将我从午睡中惊醒，即使在屋外乘凉，也可以听到。我知道这根本无济于事。就算挣扎出浴缸，还能逃出房间吗？但龟却顽强而有韧性，日复一日，想恢复自由。

这样过了10多天，一天晚上，我陪夫到实验室，临行前夫又将桶拎到浴缸里，但却没有把龟抱出来，而是将桶放倒，说：“它自己会不会爬出来。”

回来已很晚了，我到浴室洗手，不经意，禁不住骇得惊叫：一侧的浴缸壁上，一条宽宽长长粉红色的血带，直延伸到龟蜷缩的脚下，夫冲进来看了看，叹道：“可怜的小东西。”我连声说：“放了它，放了龟吧。”

夫又将龟抱进桶里，放到汽车后座上。在我们的公寓边，有一个密林环绕的小湖，夫说就放在这里吧，我吭吭唧唧没有做声。往前开，经过萨瓦那河时，夫又说要不这里？我还是不做声，夫说，那你到底想把它放在哪里？这么深的夜了。我说：Olmstead湖。那么远呀，夫叫道。我说很远也要去，那里是它的老家，龟已经够可怜了，在这些陌生的环境里，它要受欺负的。

两柱雪亮的车灯箭一样刺破漆黑的夜，直向Olmstead湖驶去。渐渐地，湖边那些奇异的树挂凸现出它们朦胧而狰狞的轮廓，浅蓝色的夜雾幽灵一般弥漫住湖面。夫让我在车上等着，他涉过齐踝的杂草，直向水边走去。车灯中看不见龟，只看见夫弯腰将桶倾倒，又呆了一会，才转过身挥了挥手。钻进车里时，夫说：“龟没有死，我亲眼看着它，咚的一声扎进水里。”

此时的Olmstead湖，正响起一片初夏的蛙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