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傅志寰 整理/王文乐
傅志寰,1956年赴苏联留学,1961年回国分配到铁道部株洲电力机车研究所,1984年调任铁道部科技局,先后任总工程师、局长。1991年任铁道部副部长,1998年任铁道部部长。2003年任全国人大财经委主任委员。现任欧美同学会副会长、留苏分会会长。
赴苏留学
1938年,我出生于哈尔滨的一个铁路工人家庭,父亲是火车司机。从小学到初中,家都住在铁路边上。自己五六岁时就和小朋友们围着火车转,很调皮,有时把钉子放在钢轨上,火车轧过去,就做成一把小刀。天长日久,对火车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情。
我上的是铁路系统的学校,因为学习成绩比较好,经过严格审查和考试,高中毕业的时候我获得了赴苏联留学的机会。
在上世纪50年代的中国,人人都相信苏联的今天是我们的明天,年轻人都喜欢看苏联电影,唱苏联歌曲。当我拿到从北京寄来的录取通知书时,全家都非常高兴,母亲正在切菜,激动得把手都切破了。因为像我这样的工人家庭,在解放前,根本没有条件上大学,更谈不上留学了。
1955年,我揣着父母为我凑的十几块钱、几个煮鸡蛋和馒头,背着一个洗脸盆,坐上火车去了北京。
我考大学报的第一志愿是蒸汽机车制造专业。这是受我的家庭环境的影响,我父亲是开火车的,我要提升一个档次,我要造火车。在留苏预备部学习了1年俄语,赴苏之前组织上告诉我,苏联已经淘汰蒸汽机车,没有这个专业了,你还是学电力机车吧。我挺高兴,觉得更好了。
50年代的中国,百废待兴,往苏联派遣学生有很强的目的性和计划性,因为我们有很多专业人才是国内没有能力培养的。我去苏联留学的时候,中国还没有电力机车。
1956年我乘上了开往莫斯科的火车,路上走了7天。漫长的旅途本来是枯燥的,但对我这个十分向往苏联的年轻人来说,一切都很新鲜,只要天没黑,两眼就盯住窗外。我看见异国的田野、森林和城市,尤其是奔驰着的电气火车让我的心情特别兴奋。一到莫斯科,我就给两个高中同学写了封长达10页纸的信,让他们也能分享我的感受。
在苏联,我被分配到莫斯科铁道学院,学的是铁路电气化专业。这所学院是19世纪建成的著名的老学校,师资都是一流的。数学教授讲课不带讲义,只用粉笔在黑板上推导公式;电机学教授把枯燥的原理讲得引人入胜……但是因为语言的问题,我第一年的学习就像坐飞机一样晕晕乎乎的。记笔记也相当困难,听不懂的肯定记不下来,即使有的听懂了也记不下来。课后补笔记成了当时的一项重要任务,我经常借苏联同学的笔记进行补记,不懂的单词还要查字典。
1957年对我来说是难忘的一年,正在苏联访问的毛主席在莫斯科大学接见了中国留学生。那天我提前来到会场,但大礼堂已经座无虚席,我只好站在后面。当毛主席出现时,全场雷动,高呼“毛主席万岁!”毛主席湖南口音很重,讲了大约40分钟。他的讲话很富有哲理,十分风趣, 还不断地与台下的同学对话,使我们感到非常亲切。他语重心长地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年轻人朝气蓬勃,正是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聆听毛主席的讲话,在座的同学各个热血沸腾,领袖的殷切希望对年轻的留学生是巨大的鼓舞,激励着一代又一代青年为祖国奉献自己的青春,也影响了我的一生。
傅志寰(中)和苏联同学合影。
我们留苏的中国学生深知学习的机会来之不易和自己肩负的责任,努力克服语言方面的困难,起早贪黑地苦读,不到凌晨一两点不睡觉。周末学校里举办舞会,我们基本不去,所以被苏联同学称为不会生活的“面包干”。二年级的时候,我的俄语听力有很大提高,各门功课全部是优秀。当时我们中国留学生都很用功,成绩纷纷都上去了。由于苏联学校不排名次,而是采用5分制,而取得全5分成绩的,中国留学生占了很大比例。到了三年级,很多中国同学都上了光荣榜。
但是我也注意到,我们跟最好的苏联同学相比还是有差距,他们的知识面比我们宽,我们也很佩服他们。但就考试成绩来说,中国人总是名列前茅。
那时,国家为了保证留学生的学习,大学生每月发500卢布,研究生每月发700卢布。用这些钱在国内可以养活六七个家庭,所以我们留苏的学生都很有责任感。留苏5年,我尽量省吃俭用,钱都买了书,没买照相机,所以大学时代的照片很少。除了在照相馆拍了几张,都是别人给照的。由于技术不过关,现在也都发黄了。
大学一年级,我的身高从高中毕业时候的1.61米长到了1.72米。这应该归功于我的这段经历。在北京留苏预备部的时候,我一顿要吃8个包子。在苏联,食堂的桌子上摆着切好的免费面包,一个面包有1公斤左右,我能吃掉五分之四个。这种生活条件,在家里是没有的。我弟弟长得跟我很像,甚至说话的声音也像,但他就比我矮很多。
1961年,在资深电机专家扎哈尔钦科的指导下,我以优秀的成绩通过了答辩,我的论文写的是中国型交流电力机车。
傅志寰在莫斯科红场。
坚决服从祖国分配
怀着为祖国贡献力量的决心,1961年我回到了祖国。当时我们留学生都有一个共识:祖国把你派出去,你的知识是祖国的,应该服从分配。我在填志愿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写下了:坚决服从祖国分配,愿意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几天后我接到了通知,让我去位于湖南的株洲电力机车研究所工作。
在报到之前,我回到了黑龙江的勃利县看望父母。当时母亲患的癌症已经扩散,十分痛苦。我告诉家人要去远离千里的湖南工作,母亲非常舍不得,但还是很理解我。其实我对母亲的感情很深,到了株洲后时刻惦记着她。由于信件太慢,电话打不通,我隔几天就发一封电报询问病情。8个月后,她永远离开了我们。虽然男儿有泪不轻弹,我还是偷偷地哭了几次。至今我仍记得与母亲分别那一瞬间,她也许想到可能是最后的离别了,消瘦的面孔淌着泪水,眼睛里闪着忧伤。而我走出家门的时候,几乎是一步一回头。母亲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刻成了永久的记忆。
我是带着年轻人的美好愿望去株洲的。研究所并不在市区,而是设在5公里外一个叫田心的小镇上,紧挨着田心机车厂。这个工厂原来是修理蒸汽机车的,1959年,铁道部决定在这里试制电力机车,同时成立电力机车研究所。我到的时候,研究所只有2年历史,老技术人员只有几个,还有几十个新来的大学毕业生。由于刚刚建所,办公室也是借的,一间房子摆了20几张桌子,一个人打电话,全屋不得安宁。我一直在北方长大,没有去过南方。去之前,我觉得南方的冬天一定好过。但是去了之后发现完全不是想像中的那样。湖南冬天多雨,没有暖气,很冷,从里到外的冷。
那几年生活比较困难,常常饿肚子。人们对粮食可以说是“两两计较”,单身汉的眼睛都盯住了食堂。60年代在中国不怎么说客套话,而我却按国外的习惯,每次在食堂里买完饭就道一声谢谢。有一次卖饭的老太太生气了,她指着我说:“以后不要再说谢谢了,别人以为我多给你打饭了。”当时由于各级领导干部与群众同甘共苦,所以大家的牢骚并不多,工作也很有劲头。
1961年时,中苏关系已经恶化,苏联撤走了专家,再加上苏联电力机车设计中的固有问题,使得电力机车的仿制工作遇到了极大的困难。但大家都憋了一口气,要发奋图强,不相信离开外国人就搞不出电力机车。我在苏联电气化铁路实习时开过火车,并且拿到了副司机证,在实践上比其他同事先走了一步,我下决心一定要把电力机车搞过关,就带领大家一起埋头苦干开展技术攻关。当时办公室晚上灯火通明,大家夜以继日地研究、试验,对机车进行改进。
在研制一种半导体器件时,我已经多日没有回家了。一天晚上,我妻子到试验室找我说,她去上夜班,两岁的女儿已经睡了,要我回去陪陪,我满口答应。由于试验不顺利,我把这件事给忘了,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想起来,急忙跑回家。邻居说,半夜孩子找不着妈妈,嗓子都哭哑了,房门上了锁,他们干着急没办法。现在想起这件事我仍然感到很内疚。
经历10年苦战和多次失败,终于,韶山1型、韶山2型、韶山3型机车……被成功地研制出来了,我国电力机车技术实现了飞跃。在此期间,我得到了大家的认可,被任命为研究所的副所长。
在株洲电力机车研究所建所40周年的聚会上,我说道:“虽然我们付出了很多,但是无怨无悔,感到最骄傲的是为铁路电气化事业作出了贡献。我们想想看,天上飞的是外国造的空客、波音飞机,地上跑的是奥迪、桑塔纳等国外品牌的汽车,但是在我们的铁道上,奔驰的是中华牌,是用我们的心血创造出来的韶山型机车。就是这一点我们无怨无悔。我们的付出得到了很大的回报,这个回报不是对个人的,而是对祖国、对中华民族的回报。”
在青藏铁路施工现场,举扩音器为傅志寰。
我要为中国铁路多干点事情
1981年,我被派往联邦德国学习电力机车设计制造。1年多时间,先后在几个著名企业里进修,其中包括生产豹2坦克的克劳斯·玛菲公司,受益匪浅。德国发达的工业、优美的环境以及德国人对工作的认真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我也亲身体验到了时速200公里火车的竞争威力,为我以后提出铁路提速埋下了“种子”。
1984年,我调入铁道部科技局,先后任总工程师、局长,恰好用上了在德国学到的东西,组织开发了一些新型机车车辆。1989年初在我任科技局长时,去广深线调研。这条铁路的运营方式与德国非常相似,白天跑的多是客车,夜间大都是货车,在同一时间段,基本不存在客车和货车混跑的问题,对于提高客车速度十分有利,所以我提出了将这条铁路作为提速改造试验线的建议。对此部领导非常支持并做出决定。几年后,广深铁路被建成我国第一条时速160公里铁路。
1991年我任铁道部副部长,先后分管工业、科技等工作。当时我国机车车辆产量上得很快,但是产品质量不高。我提出今后主要不再是上能力,而是上质量、上水平。经过几年努力,通过引进国外先进技术,开展自主创新,相继研制了包括提速电力、内燃机车、动车组和客车在内的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机车车辆系列,产品质量和档次有了很大提高,品种也增加了很多,适应了铁路货运重载、客运提速的需要,同时还向国外出口。2001年我去俄罗斯开会,有机会再次访问了我实习过的诺沃切尔卡斯克机车厂。由于缺少订单,该厂的生产近乎停顿,车间里空空的。有些产品技术水平反而大大落后我国,看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1993年我作为副部长到哈大线检查工作,了解到日伪时期蒸汽机车牵引的“亚细亚”号列车最高时速已达130公里,而解放后几十年我国最快的列车仍未达到这一速度,这使我深感不安。经过反复思考,我认为中国铁路既有线提速已势在必行,并向部党组提出建议。1995年部长办公会议做出决定,在繁忙干线进行提速试验。按分工我负责两项工作:一是领导研制时速160公里的机车车辆;二是组织提速试验。
1997年1月的一天,在北京环行线进行提速试验,我上了机车。列车不断加速,一直达到时速212公里,实现了中国铁路进入高速领域的突破,司机室里一片欢呼,极大地鼓舞了广大科研人员的斗志。当天晚上本来不喝酒的我和大家一起共饮。事后有人问我:“这是破纪录的试验,你不怕冒风险吗?”我说:“试验已做了充分准备,是有把握的,但既然是试验肯定会有风险,我作为主管副部长来承担责任,可增强大家的信心。”
提速是个系统工程,工作量很大。小半径曲线需要改造,原有道岔必须更新,电力接触网应该调整,信号要求升级,机车车辆也得换代。由于大量采用了新技术,土木工程搞的较少,每公里铁路平均只花100万元,投入产出比很高。国务院对铁路提速非常重视,很多领导同志亲自到了环型铁道,视察提速试验。同年,我参与领导了全路第一次大提速。此后,又领导了3次大提速。大提速从根本上扭转了我国火车速度长期在低水平徘徊,不适应市场需求的局面,使铁路焕发出新的生机。
1998年,我被任命为铁道部部长,有了更大的工作平台,值得点一点的还有铁路运输实现扭亏;青藏铁路开工建设;高速铁路试验线——秦沈客运专线建设获得成功;自主研发的中华之星动车组,试验时速达到321公里,实现历史性突破;铁路安全处于最好水平。为此大家都感到自豪。
2003年,我不再担任铁道部部长,转到全国人大财经委员会工作,那里的立法、监督的任务也十分繁重。我自己仍然不敢怠慢,认真履行职责,组织起草和审议相关法律和开展经济监督工作,推动改革发展,反映社情民意,取得了新的成效。
列车提速试验,前排中为傅志寰。
现在回想起来,我们留苏的这批人经过了严格的选拔,政治素质高、学习基础扎实,是当时国家人才培养计划的重要组成部分。就整体来讲,我国的两院院士中留苏的有200多人,部长及省部级官员200多人。作为个人来讲,我长了身体、长了知识,也提高了觉悟,国家需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同我一起从苏联毕业的同学有的留在了北京,我则选择了条件十分艰苦的湖南株洲,但是我认为这一步走对了。艰苦的条件锻炼人,没有这些艰苦的条件,我可能也没有这些机会。
现在我已经71岁了,但是总感到还应该多干点事情。 (题图摄影/曹吉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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