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老人日

文/施韵

 2005年2月，我来到比利时的根特大学留学。我所在的根特（比利时东佛莱芒省的首府）在每年的10月或11月有举办电影节的习惯，2006年已经办到了第33届。上一届根特电影节的最佳电影奖颁给了一部名为《圣诞老人的马》的荷兰比利时合拍片。电影讲的是一个刚来到荷兰的6岁的中国小女孩永，怎样度过她在荷兰的第一个冬天，以及怎样面对各种文化上的冲突。影片中的故事主要是围绕着永和她的爸爸妈妈对圣诞老人日的误解展开的。

这里所说的圣诞老人，荷兰文里称为Sinterklass，并不是我们中国人所普遍知道的那个平安夜晚上穿着红衣戴着红帽，坐着雪橇来的白胡子老人。传说，Sinterklass平时住在西班牙，在每年的12月6日来，据说这一天是他的生日。我以前也搞错过，后来问了一个同事，同事说圣诞节那位是Santa Clause，是美国人杜撰出来的（这里的人提到美国人总是有些不屑）。其实把Sinterklass译成圣诞老人不太合适，但我又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词，况且他和Santa Clause一样也是冬天来，也是一身红色的打扮，也有一大把白胡子，也是来发放礼物的；Sinterklass念起来又跟Santa Clause相近，所以暂且还是叫他圣诞老人吧。

这位圣诞老人的红帽子后面没有白色的绒球，帽子正面有个金色的十字架，他穿着及地的红色的长袍，一手牵着一头马或驴，一手拿着一根长长的金色的杖子，架势有点像唐僧。他的后面总是跟着几个浑身漆黑的仆人帮他背礼物袋子，统称黑彼特（Zwarte Piet）。每年过了11月中旬，这里的孩子们便开始给圣诞老人写信，说我想要什么什么作礼物。负责处理这些信的是邮局，据说相当一部分写信的孩子真的会从邮局那里得到一些小礼物。当然要实现他们信中所描写的愿望，冤大头还是父母。圣诞老人日的前一天晚上，人们在鞋子里插上胡萝卜放在门外，那是用来犒劳圣诞老人的马的。有些地方会真的雇佣几个人来扮演圣诞老人和黑彼特，来到人们门前，收走胡萝卜，放下人家定好的礼物，然后孩子们就相信了。而大学的学生公寓，在圣诞老人日那天早上还会发放一些免费的早餐之类（午餐就别想了，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从清华大学来的访问学者Ming住在学生公寓里，12月6日那天老清老早的就有人来敲门，开了门也不见人影，后来才知道是楼下在送食物。我不住学生公寓，也不是小孩子，但那年的12月6日正好晚上有荷兰文课，荷兰文老师Peter特意带来一袋字母饼干分给我们吃。

为了庆贺圣诞老人日，12月6日这几天的商店里摆满了做成圣诞老人形状的姜汁饼干和巧克力。我很小的时候（大约四五岁的样子），有一次外婆送我一盒巧克力，盒子中间是一个用金纸包着的老寿星，四周是用金纸包着的元宝。我把这盒巧克力拆开来了以后就没再去动它。很久以后外婆到我家来玩，看见那几个完好无损的巧克力，于是说，你怎么不吃呢，这么长时间都要放坏了。妈妈也帮着她说，就是啊，这小孩就是喜欢藏东西。我从小就不喜欢轻易透露内心深处的想法（觉得说出来太煽情，不好意思嘛），但是被别人说得急了就会倒出来。我看着那老寿星说，你们是叫我先吃头呢还是先吃脚呢？妈妈和外婆万没料到这小小孩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当时就愣了片刻，随后语调一致地开始批判起巧克力的生产者来了：现在的厂家怎么都这样，把吃的东西做成人的样子叫人家怎么吃嘛，还有那个什么娃娃雪糕也是，太不像话了……后来那尊老寿星和那几个元宝，大约在我爸爸一个同事的鼓励和帮助下，被我慢慢吃下去了。至于是先吃的头还是先吃的脚，我却记不清了。

我到了这里以后，因为压力不小，养成了边做事边吃甜东西的习惯；又因为女人天生的好奇心，于是便像神农尝百草一样地把各种产地、各种牌子、各种型号的巧克力都尝了一遍。但是对于做成人形的巧克力，我心里还是有所顾忌，不过我还是去买了一尊来放在桌上，不是为了吃，而是“供”在那里。作什么？许愿呀，许个愿写在小卡片上放在圣诞老人像的边上。当然我想要的不是东西，也没指望在12月6日那天达成心愿，只是觉得我人在这里，应该跟这里的人一起过节日。中学的时候读霍达的《穆斯林的葬礼》，里面写女主角梁冰玉小的时候，北京城里过中秋节，街上都在卖兔儿爷，于是她也买了一个回去放着。她爸爸对她说，我们回回可不能信别的神。冰玉说，这不是神，只是人家过中秋摆在家里的玩意儿。我没有像穆斯林那样有严格的宗教信仰，虽然手头拮据，还是很乐意买了圣诞老人的像来摆着，因为这让我感受到一股浓浓的平静生活透出来的的气息，这种气息其实是很宝贵的。梁冰玉大学毕业以后经历了日军侵华，逃亡英国，又继续在英国遭遇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痛别爱人，骨肉分离，背井离乡独居；晚年好不容易回国来，女儿又已经英年早逝了，她的生活自成年之后就再也没有平静过。出门在海外的人的人生际遇，总是免不了会有一段极不稳定和艰险的过程（当然指的不是战争），因此应该好好珍惜短暂的平静生活里的点点滴滴。等到过了圣诞老人日，我还是会把那尊巧克力吃掉的，到时候再决定是先吃头还是先吃脚。